赵太子原本喝了点儿酒。
不算很多，但也绝对不能算少，差不多就介于微醺和真正要醉掉的状态之中。
这个状态下的人其实是最最清醒的了，一方面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变得兴奋了起来，带着思维和智慧快速流动着冲向大脑皮层，感觉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着，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对外喧嚣着获得——
如果这是一本玄幻小说的话，那么此时赵太子的状态会更类似于正在张开所有的毛孔，将周遭的灵气吸收入体内这么个样子。
虽然赵太子肯定不太能够理解这是个什么状态，毕竟如今的小说家才将将写到志怪小说，而道士们还在修内外丹，尚且无人引入灵气修行这个概念。
当然了，洛州这边是有的，因为秦池在郑含章的指点下，已经将话剧创作等等表扬给百姓看的文艺作品扩容到了甚至能够讲一讲“距离咱们这儿十万八千里之远，越过葱岭，再走过瀚漠和千山万水，有那么个西方的国家，叫做大秦，而在大秦有这么一位神明，名为朱庇特……”这样的西方神话，给东方创作出个灵气体系又能怎样？
吃瓜系统也懂这个概念，于是吃瓜系统给郑含章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形容，郑含章庆幸自己没有含着一口水——不是，这吃瓜系统的文艺追求怎么总是那个怪糟糟的？
她不怎么欣赏，甚至有点欣赏不来地撇了撇嘴：但凡她拥有的是人家那种善于对话，能够现场直接发出“诶诶，检测到一个瓜”这样声音，然后在你来我往之间直接把这个瓜给切了吃掉的系统，大概这个吃瓜过程都不会因为孤单寂寞而显得了无生趣。
现在的乐趣，也就只是看赵太子要如何与这位大胆假扮了小厮的元四姑娘继续发展下去。
——此时，在赵国禹州，东宫之中。
赵太子的酒已经彻底因为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相当“放肆”地将一头如瀑的青丝泄下的女子而惊醒了一大半了。
明明身后就是个小小的更衣室，也没有窗户，但是他就是感觉到有一阵穿堂的透凉风从自己的领口一直灌了下来，贴着他微微出汗的身体这么一吹一紧，他顿时出了一身凉汗，差点还要哆嗦一下。
赵太子眯了眯眼睛，他没有见过元四姑娘。
元家老二的身份地位尚且没有到了能够将妹妹带到太子会出席的场合的高度，而元家家主、元家老大虽然说到了这个位置，但要出门也一定不会带着她。
不过，因为毕竟有着同样的父亲，并且自幼便被养在同一位母亲的膝下，元四姑娘与元二公子从长相与神情动作上，都有点儿小小的相似之处，不多，但是用来分辨他们彼此的身份却是足够。
赵太子鲜少这样打量一个人的长相，不管是太子妃、须蜜多还是旁的女子，他无需将自己的注意力、精神以及时间花费在这些人身上，于是，他在婚后最初的那段时间里甚至不是很能够确定太子妃的鼻尖上是否长着一颗小小的、淡淡的痣。
然而现在，他必须看了，因为这个女子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用的是特殊的身份，乔装打扮，还有——
乔舟先前和他说的那番话。
赵太子在宴席上头没能自元二公子口中听到什么和乔舟所言能够匹配上的话。
元二……元二……这家伙一旦开始讲起自己想到的那些事情，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纯纯粹粹的蠢货。
要不是看在他就像是个器皿那样，总能从别人那边装点儿东西过来，原封不动地就这么漏给他——赵太子兴许早就把这家伙一顿贬官之后赶出去了。
赵太子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元四姑娘的肌肤，为了打扮成个小厮的模样，她今日不仅没有好好地涂抹脂粉、妆点出一张娇艳欲滴的芙蓉面，甚至还特地将原本清润可人的皮肤给掩盖了起来。
现在她为了让赵太子能够看得明白些，抬手将一部分把脸画得发黄了些许的妆粉擦了下来，露出里头原本的肤色。
对比出来的效果，确实很能够衬托出她原本肤色的莹润白皙。
赵太子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将表面那一层颜色略深一点的薄缯撕开之后所露出的荔枝果肉，若是用手指去触碰，轻易地便会随着指腹稍稍的用力而凹陷下去一点，仿佛能够被掐出水来。
她的五官也确实是美丽的，眉眼的线条柔软，和元二公子有些相似，但是要更融洽一些，也更妩媚柔和一些，像是用水在玉石上流过了几年时间，冲刷出来的棱角全无。
她确实是元家的女子，赵太子的食指指节抵着拇指上头的那个扳指侧面有些硬还有些突兀的棱，眉头因为思索而聚拢，但并未聚出皱纹。
元四姑娘跪在地上，呼吸也压抑着声音。
她并不敢看向自己上方的人，她赌了一把，但是这一把的结果会是如何无从知晓，赵太子到底是会让人把她拖下去还是把她留在这里，她都不知晓，哪怕她刚刚已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处事不惊、足够不卑不亢地说出她的身份，以及她前来此处的目的。
在她看来赵太子和赵王理应无法拒绝，毕竟她说的是自己偷偷藏了一份禹州世家种那些不成器的子弟都做了些什么违法乱纪事情的记录，以及，一些就算成器了的，真正入朝为官了的，但也做了触犯赵国法律之事的那些人。
元四姑娘是个安安静静的姑娘，人家会说她留到了这个年龄怎么还没有出阁，会说她这般美貌却没能趁着年轻找个好丈夫实在是可惜，而且白费了这般美貌，但是谁都承认，至少是在外面看来，她是个顶顶好的女郎。
像是一杯茶水放在桌面上，等闲你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但她总就在这里，并且乐意为人提供一些小小的、却很能让人舒适的帮助。
在元家办的那些宴席上，她就这样出现了，女人间说的话她听进去，男人间说的话，她从元家家主和元二公子那边听。
谁会在意这一盏茶是否将你的话语听进去了、记住了？最不在意的便是元家家主和元二公子，他们透露了很多，全都被元四姑娘有意识地记录了下来。
如果那些曾经和元家家主与元二公子说起过自己做了些什么的官员们知晓背后还有这样一本子账，他们大概会疯掉，杀了元家满门，然后再去找个人来背上这所有的罪名，随后悬梁自尽。
可惜，他们不知道，不好说服也不好糊弄的元家家主也不知道，只有最好骗的元二公子知道，他们还一起瞒天过海——一起来到了赵太子面前。
外头有脚步声响起。
东宫中的仆从数量从来都是很多的，甚至超过了本应该有的数额。
毕竟太子做为储君，只要干掉了皇帝自己就是新君，因此历朝历代总归是有一些规章制度，出自皇帝之手，专门用来防着太子干点什么集中人手办大事的“大事”。
但老赵王全然没有这个心思，他只会担心自家大儿子有没有被服侍好，是不是还要拨调更多的人过去伺候他的生活起居。
就是，在这些人中，很难没有来自这里那里的耳目——这也很正常，哪怕是皇宫之中都避免不了来自四处的耳目，更何况是东宫。
赵太子低头，再次看了看那披散下来的三千青丝，退后一步，将更衣之处的门推开，将元四姑娘请了进来。
而他身边，跟着他二十几年，绝无可能泄露认可他不想让外人知晓的秘密的随身太监在门口守着。
赵太子轻声问：“四小姐想要什么？”
总不能就是纯送——这世界上除了小孩子，哪里还存在这么不为了利益的人。
元四姑娘：“自然是想要元家能够在风浪中熬过来，臣女虽然驽钝，小时候也读过几本书，知道此时应当如何做，才能保全姓名与富贵。”
赵太子重复了一遍最后两个字。
“富贵……”
然后他骤然笑了。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这一声虽然轻，但却也明显，就像是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鲜少有人会注意，但倘若落在了耳朵上，却都能听得很清楚。
元四姑娘脸颊两边猛地一热。
赵太子见她脸红，心中觉得也还挺有意思：虽然太史公已经将天下人熙熙攘攘为利奔忙的形象书写得入木三分，然而人人却还都不怎么愿意承认自己确实就是这么个市侩的人。
这样直接地说自己想要富贵，至少在他看来，这位元四姑娘就变得比寻常人有意思了不少。
比她爹、比她哥哥，都更像是个能够做出点什么来的人，只可惜，是个女子。
赵太子没有停在这里，他继续往下追问：“富贵？如同现在这般，还是想要更进一步？四小姐，你的野心可不小。”
元四姑娘——元照君，抬起眼睛，那双很圆、很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国的储君：“臣女想成为殿下的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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