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顼当个轻佻的、放肆的“聪明人”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要忘记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他这个人是主角,并非只有他粉墨登场,身边冲突不断、戏剧性高得值得观众坐满堂。
此时郑含章站在高处,目光略往下看,那双眼睛并未睁大,上眼睫甚至略微下垂,唯独脸仍然是正对着前方的。
她这么看着他,就好像是上位者走在街道上,听到了声音,这才分了一点目光往下,看到坐在街道上的、形容憔悴而衣衫褴褛的乞丐。
刘顼心中涌上一股分外的耻辱,他从未被这样看待过……就算是太子,那位不称职的新君,对他的态度也是如临大敌。
如临大敌好啊,刘顼会因为自己被敌视而高兴,因为他知道,对方之所以会是这个态度,是因为对他忌惮至极,他害怕他,害怕他寿春王夺走了他身为太子的一切,不管是权势也好、地位也罢,甚至还有来自帝王、来自父亲的宠爱,在有一段时间里,他几乎要逼得太子认为,他除了占着一个更早出生的优势之外一无是处。
如临大敌,刘顼享受着这样的目光。
像是全世界所有的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来,所有人都是沉在阴影中的配角,只有他一个,全身都是明亮的颜色。
而现在郑含章的态度,不管是这样随意威胁的姿态,还是这样看着他的姿态……都在打破他的既有观念。
她毫不在乎,完全不觉得他是什么重要的人,她比他厉害许多,她年龄比他小那么多,但是已经建功立业,策勋无数,如果此时雍国开始准备着修本国的史书,那么她就算日后没有登基,甚至于直接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因为某些疾病暴亡,雍国的史书上仍然要单独为她开上一篇传记,史官们还会在记录完她的生平之后,极尽哀伤也极尽想象地说,倘若她在如何如何。
刘顼骤然间感觉到了尖锐的刺痛,就像是针尖将他的心脏反反复复地刺破,牙齿根部酸且发麻,一种难明的滋味从咽喉快速往上,直到将整个颅骨完全地淹没其中。
郑含章的威胁是真的,他知道,如果自己忍不下去这口气,要做点什么,郑含章甚至还可以让他在路上死无葬身之地,他也知道。
如果没有了郑含章,他的荣华他的权柄他的身份,一切都会变成天边的孤云,如同不系之舟那般飘然而逝。
他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咬得非常用力,几乎到了鲜血从皮肤中渗透出来,他感觉到铁锈的甜腥味——随后,他在这样的滋味中保持了沉默,将头低下。
他对郑含章服软,向她表示了臣服的态度。
但他仍然将傅祜留了下来。
郑含章说不好刘顼是怎么想的,但是洛州还不至于把一个大活人给饿死,于是就让傅祜留了下来。
她有心想要探探对方是个什么水平,如果还成的话那就留下给她当打工的——但是,这种有过上家,并且还是同患难,上家也还没有死的人其实很难搞,因为一搞不好他就要把自己得知的一切消息都告诉刘顼。
因此郑含章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想好应该给他安排点什么学不到东西,但是又能为洛州的官员们减轻压力的活——劳动密集型,但是用不太到脑力的工作这年头好像就是种地了。
但是,让傅祜种地……郑含章看看那白得很的脸,觉得对方大概是那种比较典型的南方士子,就算没有和那群南方士子一样吃五石散,大概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让他去种地和让他死在地里的区别不是很大,于是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况且,按照洛州现在的情况,就算是学种地都能学出不少的名堂来好么?
怎么组织百姓、怎样科学地耕种以获得更多的农获、怎样搞农村建设……这一系列都够一个脑子足够好使、能够从中发现黄金的官员学习上好一阵子了。
郑含章没有资敌的想法,哪怕现在不是敌人,将来早晚也会变成敌人的,除非傅祜选择倒戈到她这儿来。
或许吧,郑含章确实没打算彻底放弃,她想要找机会多多试探,再去得出结果。
此时傅祜出现在官署门口,郑含章看见了这么个身份虽然不算多么敏感,但却多少有些微妙的人,自然而然地,在挑了挑眉之后走了上去。
“傅先生。”
郑含章对待大多数人都是有礼貌的,在一个平和的年代养成的习惯,从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不是在这个世界的三五年就会被磨掉的——虽然她觉得自己确实在和这个世界同化,但一些根本的底色仍然存在,就比如说,她仍然知道自己是在为了谁拼搏。
她对傅祜点了点头:“先生怎么到了官署边来?”
傅祜对她作揖,宽大的袖子上头的衣褶颇为写意,郑含章从他身上看出来了点儿南方的腔调,和洛州这边不太一样的调性——曾经王稚身上也有,但是到了现在,王稚已经和洛州相当同化了,她虽然仍然高高瘦瘦的好像是东西吃得不多,然而却也能跟着她、跟着军队里的几个大晚上的一起升起篝火来烤肉喝酒,胸怀中的雄浑感已然较之数年前有了彻底的变化。
傅祜道:“方才从图书馆出来,沿着道路胡乱走了走,突然就发现自己到官署之前了。”
的确是,他没说谎。
郑含章也看见他袖子里头揣着的一卷书籍了,书籍的纸页看着偏白、很新,也不知道他是借了人家抄的书呢,还是自己正在抄一份新的。
洛州的藏书馆面对所有人开放,那些不适合给太多人看的都收起来呢,放在后头,只有一些经过了郑含章特批的人才有资格走进那个地方,去看那些带着点儿危险色彩的书——甚至于,其中还有郑含章自己根据自己穿越至今的心路历程,她曾经接受过的教育以及运用在如今的一些心得等等撰写的那么一些随笔。
这玩意可不是寻常人能看的,轻则觉得这书是不是带着点疯,重则或许直接被当头棒喝,雷霆穿颅,以至于激进且过分激进地走上一条的确很有几分正确的不归路。
郑含章问:“傅先生拿的是什么书?”
傅祜从袖子中将那一本卷起来的书递给郑含章,是他自己手抄的,封面上带着体温,封面上还没有写字,里头的前几十页是都已经写满了,可以看到傅祜的字迹很是漂亮,端端正正的,偶尔会带着一点连笔,但也不像是行书,就像是单纯写快了。
这是一本农书,属于是有一点危险,但是考虑到天下百姓有吃上饱饭的权利,因此没有被郑含章收起来的。
郑含章记得这本书,藏书阁中大多数的书她都已经翻看过了,虽然背不下来,但是都能眼熟——要知道,越是往古代走,信息的储存就越难、越少,虽然也有所谓的藏书十万卷,但是考虑到那些书都是竹简,沉重而且一卷上头也刻不了几个字,因此十万卷到底是多少本……其实也是真的没有多少。
因此,至少不求甚解地读完这些书,顺便将其中一些就是在将子怎么怎么曰的一目十页地翻过去,对于郑含章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事。
她抬眼看傅祜,说:“傅先生倒是很会挑书。”
一边将这一卷书还给他。
可不是很会挑么,藏书阁当中的书数量在这个年代可以算得上是相当多了,里面甚至还包括了不少的游记,甚至是收录来的民间志怪故事小说,从这些书里头精准地找到了一本农书,如果傅祜敢说自己不是故意的,郑含章也敢当场把他的舌头剪了。
唬人也不是这么个唬法。
郑含章这一眼看得凌厉,她这个位置的人,甚至都用不着三两年就能养出一身像是武器一般的锐气了,外加上那种从高处压下来的沉沉的压力,一些胆子小的直接在她的目光中跪下都是很有可能的。
傅祜也被她这一下刺得僵住了片刻,手指稍稍往回勾了勾,随后才又伸过来,从郑含章手中接过书卷:“……殿下将书公之于众,不就是为了让人看的么?祜窃揣度您的心思,您或许乐于见到像是祜这样的人捡起这些书来看。”
郑含章继续盯着他:“不错,但你并非我雍国的臣子。”
“殿下怜惜一州之百姓,又岂会对一国之百姓袖手旁观。”
郑含章:“这样的好听话可以少说两句,我虽然也不是不爱听,却不太喜欢听他国的臣子说——这么说来,傅先生为何不留在吴国之内?您是寿春王的伴读,家里定然不至于让您做不了官,当官了才能谈百姓,否则在乡野之中,又能做得了什么?”
“寿春王殿下想要回到江左去,祜同样也想要回到江左去,并且,祜认为我与殿下迟早会回到江左去。”傅祜道,“寿春王殿下身边曾有多人,而现在只有我一人,若我想要做管江左一国的大臣,便只有这个机会是留给我的——殿下对这个答案可满意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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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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