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含章已经忘记自己当初学加减乘除的时候，是怎样学会的这些了——学习速度是快是慢，学习的时候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又是怎么克服的……
这些都太过久远了，像是一段朦胧到了无法看清线条的色彩，模糊地漂浮在她记忆最初的坐标上。
她很好奇自己身边的这些士卒会怎样进行学习。
那位匆匆忙忙站上台的年轻“讲师”在喘了两口气后，很快开始了讲课。
外头的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讲课需要的灯光也没有到彻底入夜之后需要的那么多，这也是为什么晚上虽然很适合学习，但李由之给安排的时间也就只有一个时辰的缘故。
最开始，郑含章估计着大约有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对方是在讲复习的内容。
下头这些兵里面意外都挺认真，学得也挺用心，他连着问了几个题目，叫起来的人基本上都回答了出来，顶多是有算得慢的，郑含章看见了，那人垂在下头的手一直在掰着手指。
那台上的小讲师也不催促，只等着对方给出答案，讲对了之后，他就在手上拿着的一张纸上头画了个圈。
差不多复习过了一遍，他就开始讲乘除法，简单讲了讲原理，差不多就是用一屉炊饼有三个，一共有五个笼屉，那么总共有多少个炊饼之类的类比，先让这些人知道什么是乘法。
讲完之后，他写了一遍乘法表，随后说：“这是最基本的，是一定要背出来的，如果背不出来，后面的课程就会学不下去。”
之后这一节课的时间，他都在带着这些士卒反复背诵这篇乘法表。
口头的朗读确实很能加深人的记忆，而就算在这个环境下一声不吭一口不开，光是加起来超过半个时辰的整齐的、拖长的声音洗脑，都能够让人对一篇短文从此留下深刻的印象，更何况这还是有规律的九九乘法表。
郑含章听到后面，不得不承认这种记忆方式是有效果的啊，她已经彻底被坐在自己隔壁那个嗓音很大、背诵得很认真，还一边背诵一边在桌上的那些沙上用树枝默着乘法表的士卒的口音影响，现在倘若有人要她开口，并且开口的时候要说到数字，她极有可能就会发出和这个士卒一样的声调。
*
士卒结束学习之后还有夜间的加训，以及量不算太多的夜宵补充，这为的是能够适应夜间作战，不管是偷袭还是应付偷袭。
夜战这东西需要一点技术含量，更需要比起白天更好的团队配合，这当中所需要的训练海了去了，不放在平时，就只能在战场上减员。
郑含章能理解这其中的辛苦。
远远超过她当年军训时的强度，而当时在军训的时候她都累得够呛。
原本在穿越之前的心软，和这个时代相互碰撞之后，显得很是有些格格不入，她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习惯这样的日子了，但是总会有那么些时候，她心里会出现一些她以为已经压下去的想法。
……她毕竟不是纯粹地属于着这个时代的，而她想要做的不是让自己彻底地融入这个时代当中，而是去把这个时代改变成能够兼容自己的样子。
这是一条，不会更改的想法。
郑含章抬起头，此时的天空中没有那么多的光污染，星光粲然，星子清晰可见，一条银河横贯，色泽乳白。
李由之走过来的时候，便看见她抬起一只手，像是要去抓握那些星光一样，随后又缓慢地将手指一点一点攥拢起来。
他的脚步不由得就此停住。
从世俗的审美以及常惯的眼光，估计没有人会觉得此时抬头举手的郑含章长得多么威武霸气。
殿下甚至长了一副不太适合战场的美姿容，会让人想着，她是不是要给自己佩戴上一副面具，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这样才能震慑到更多人。
但是此时他看郑含章的这个动作，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那个殿下拖着伤，突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地走到城楼上，看着司马回的大军，镇定自若地做出安排、指挥彼时军容军势远远不如而今的军队的白天。
李由之的呼吸也为之停滞了。
一直到郑含章喊他的名字，他才从这仿佛就是一尊雕像的模样中又活了过来，“啊”了一声后，有些惭愧地对郑含章低头：“殿下。”
郑含章扶起他行礼的胳膊，笑吟吟道：“你的教学弄得真好。”
*
郑含章是真心觉得李由之很会教书。
会教书，首先，是自己很会学。
李由之当然很会学，他自己已经表现出过他的学习能力了，而在这一次上，那小讲师被郑含章逮着之后也说，这种在课上一起多读多背的办法，就是李由之告诉他的，并且还对他说，一定要这么教。
虽然书读百遍，其意自见这句话，是个读书人都知道，但是知道将它运用在给一群真正意义上的泥腿子的教育之中，也确实算得上是聪明。
况且，在郑含章看来，李由之还很能把握住当前的需求，身上没有半点那种不符合实际的理想主义。
他让这些小讲师们来上的课，上课的内容很明显的都是冲着让人能用上这些技能，而不是冲着让他们了解数术中的道理，也不是为了让这些人产生对于数术的兴趣，就只是为了让他们会，能用，能每个月被抽走那么一段时间，去干那些行政的活。
至少就郑含章本人知道，这个时代或许是还比较古一些，师长的地位不能说是被无限拔高了的。
对学生有要求，对讲师也有要求，至少是要“循循善诱”——李由之倒是让人从这个限制中脱离出来了半只脚。
郑含章说：“你不怕他们不肯学。”
李由之就笑了：“能被选拔去当一段时间小吏的那些又不是真的脱队了，等忙过一阵子还会被送回来，但是那段时节他们拿的是当吏的薪资。那笔钱和军饷又不一样，将来他们总是要老的，等退伍之后，又能去做什么呢？这条出路摆在面前，只要他们觉得好了，就一定会去好好学的。”
他转头看向郑含章：“这还是我跟着殿下学的，殿下当年要推广以工代赈，不就是先用重金利诱百姓，随后让那些真正地看到了好处的百姓来当您的说客？”
郑含章哑然片刻，随后拍着手叫好：“若能长如此，由之未来兴许会是个很好的刺史。”
他算是把摸着自己过河这件事给学明白了啊……郑含章心想，至少，要是这几年她在洛州的所有动作，李由之都默默地在背后吃透了的话，把他放到另一个世界里去，让他尝试着自己开疆拓土打出一个天下来，不遇上那些能力强得过分的，指不定他还就真的行。
一个军事方面的官员，还时时刻刻关注着行政和民生——放在别人那儿，李幼稚的这种行为就可以被指着鼻子骂，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坏种了。
但是郑含章不这么觉得，她恨不得自己的手下人一个个都更厉害些。
她又不是压不住。
于是，她拍拍李由之的背，用小小的年纪摆出老成的爹味：“好好干。”
那说话的腔调，差点就油腻到了她自己，于是郑含章没能憋住，笑出声来，李由之先是不解，随后没过多久也反应过来，跟着低低笑了两声，随后还是正儿八经地对郑含章拢袖躬身：“臣下一定不负殿下要求，好好干。”
*
卫云庭来得很快。
来的时候带着一匹军中的好马，个子就比郑含章骑到玄虎城中来的那匹要高，鬃毛扬起的样子也更神骏些。
他在下头等着郑含章上了马，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原本递过来给郑含章扶的手，看她干脆利落地将腿往后一撇一甩就跨坐在了马背上，稳稳地将腰臀都摆在了最合适骑马的姿势上，这才也跟着跳上马来。
要说哪里才能做卖国的生意，倘若不是胃口极大地一次性要把一整个国家都给卖了，那交易就一定要到最前线来。
而最前线在聿水的另一侧，只有一个战场外加一段缓冲地带——这已经是在那一仗中，洛州能够包圆了囫囵着吞下去的最多了，而且还是在考虑到今后的防守与进攻的情况下。
……胃口还是太小啊，偏偏在国内也很难要求太多，尤其是在雍帝的野心不大的情况下，郑含章无法做到名正言顺地将更多的地方拢到自己手里，却不被三皇子大皇子之流占了便宜。
她心想，要不怎么说攘外必先安内呢。
路程不算远，这年头的城池也不算大，况且马还是好马，路也是最近这段时间勉强修整过个大概，至少还算平坦的土路。
月轮未沉，夜色尚昏，聿水那在月光之下细碎的银白色浪纹连缀、破碎，不断在船首的撞击中变幻着。
饶是到了夏季，夜间的风，尤其是水上的夜间风也是偏冷的。
郑含章裹了裹披风，问卫云庭：“此事你怎么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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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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