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
白吾被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原本正靠着墙想着事呢,现在被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心跳差点给喊漏了一拍。
他回过头去看,发现不是自己带的那一班子兵里头的人,但他也认识:这个姓羊的小子他那一个十人队里的队长在五年前还是他跟前听训的毛头小子。
白吾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小点声,一天天乱叫。”
他勾着这小子的脖颈,将他往自己的手臂下头一压:“小六,怎么个事。”
这个姓羊的小子没有个响响亮亮的名字,他爹娘爷奶都是在田里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书没有读过,字不识一个,摆着手指头将家里前头几个娃的数量一数,到了他这边是第六个,于是小时候就叫小六,长大了之后就成了羊六。因为这张脸长得不怎么俊俏,因此也没有人以为他应当配一个“杨柳”这样的名字。
羊六说:“白哥,咱们为啥一定要假借隋家的名头造反啊?”
白吾心想,好奇好学好问确实是好事,但是在这个档口……
“你小子小声点,难道光彩吗?”
羊六:“哦哦……但是白哥,我觉着挺光彩啊。咱们这边——”
白吾捂住了他的嘴,烦闷道:“我就不该让你有这个说话的机会。”
他带着羊六沿着城墙根往前走,现在还没过晌午,太阳从东边照过来,城墙的影子投落在城外,他们这边晒得颇热,只有一些树的影子偶尔斑驳地错过他们的影子。
等四周的人都离得有点距离了——白吾能够看到换防的兵里头有好几个是先前和他们一起商量着要造反的,但是也有几个不是,所以他得避着点——白吾才对羊六低声喝道:
“你懂什么,要是老老实实说就咱们这群人要造反,人家保不齐看都不看咱们一眼。”
“洛州的那位赵王殿下是不一样的,但她现在又不在前线,谁知道她的手下是怎样。”
是被这位贤明的殿下压着,所以才会在先前占领的时候把他们这些草民当人看?还是说,他们当真是和那位殿下一条心,不将世家看得更高贵,而把百姓看得低贱?
白吾知道自己的行动中带着很多管窥蠡测的成分,但是倘若不这样揣测——造反那可是掉脑袋,而且是要牵连着掉脑袋的事情,他吃了雄心豹子胆才敢将自己的脑袋交给其他人来保管。
羊六不怎么明白地“哦”了一声,随后从白吾的臂弯下头跑掉了,白吾看着他溜得飞快,心想,他就不像是姓羊的,该姓耗子。
他这辈子拢共也没能在耗子跑起来的时候追上一只。
白吾走到前头的树荫下头,他方才的思考被羊六打断了,而现在他也回不去那个思考的状态——他在想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至少对这次造反没有太大的裨益,最大的用处是让他的心不要因为晚上即将发生的事情砰砰乱跳得太厉害。
他很紧张,这种大事,怎么可能不紧张。
先前自己一个人溜出去,趁着换防跑过两边阵营中间空出来的那一条堪称荒芜的隔离带,马飞驰而风扑面的时候他都没有那么紧张;站在那个洛州年轻的将帅面前是他都没有因为对方破了斛律羡的营又扎了老赵王的膺而紧张到现在这步田地。
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死了也就死自己一个,现在要是死了,死的就包括小半座城的兄弟,以及他们各自的家人。
*
说起来,白吾自己也会觉得好笑,因为他先前根本就没起过造反的心思——至少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在想着自己年龄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好几,再不成家可能就要成不上了。
但是今年,他眼睁睁看着那些老爷们在洛州的军队还没有扑到城门前来的时候就带着自己的家人逃了——前头几座城池被过分顺利的攻克,那些城池里头的官老爷们仓惶地朝着东边躲过来,就像是倒卷的浪潮一样,推着、挤着、逼着后头的这些人,全都朝着后方躲去。
草民的命留在城里不足为惜,他们和野草一样,可以在一把大火之后再长出来,过来了一年仍然有前一年的葳蕤,但是他们这些官老爷的脑袋掉了却就是一辈子掉了呀!
白吾跑不脱,那时候城里的一个校尉在象征性地抵抗了两天之后就开了城门投降,那边那位赵王殿下的军队就进来了,没有抢、没有杀人,甚至街道在他们过去之后竟然看起来就和他们还没经过的时候一样。
他过了几天人的日子。
人的日子,就是,没有老爷们的日子。
白吾上过的那点儿学不足以让他想到合适的形容词,总之就是没见过没想过的日子,而他听那些好说话的洛州士卒们说,这在洛州就是寻常。
洛州比他们这儿好多了,因为殿下才来嘛,他还记得那个洛州兵是这么说的,不是刚刚才过了年节?全州上下杀了不知道多少羊,一人一碗羊汤——可别以为是什么清汤寡水,一碗里头又那么大的羊肉好几块,羊心羊肝什么的也有,烫滚滚的,还有点子辛辣,喝了在家里好发汗。
就连小孩儿也有,就是会稍微少一些。
“殿下说明年不一定还是这样,要是点心厂子能开起来,就给大人送羊汤,给小孩儿送糖和点心。”
白吾听了很是羡慕,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这个士卒只说了羊汤,但其实还有用炭、吃的菜……等等这些东西在冬日的保障,而因为百姓们已经习惯了其他的,只觉得由殿下以及其他几位官员亲手送到家门口的羊汤是可堪一提的才告诉他之后。
他为啥没生在洛州?但是也无所谓了,毕竟现在那位赵王殿下上赶着来了,他们不是老洛州人,但是可以变成新洛州人。
可是还没等他将这个新身份披到发羊汤,他们就撤了。
撤回到占据着浦口津的那条线上,将他们吐还给了赵国!老爷们回来了,一个个惊魂未定但是又恢复了往日趾高气昂高高在上的样子,而那个校尉在老爷们回来了之后则被下了狱,因为老爷们虽然弃城而逃,但是投降的确实你这个叛国贼啊!
他从这个时候开始想着要造反,没有直接开始叫嚷,而是觉得,自从那些老爷们回来了之后,横竖都觉得这个世道过得别扭——他身边的人也一样有这种感觉。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过了人,直着腰杆子走路,挺着膝盖不跪,谁还想要回去过草芥的日子呢?
作为那群老兵油子里头快要混出头的一个,白吾被隋家要去当护院,他听到廊下的隋家大郎和二郎在那边说着,如今朝堂之中如何如何,是不是殿下要对他们抬起屠刀之类的话。
白吾听着,心想如果这些老爷们也想要投靠了洛州,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毕竟洛州是真的好哇——至少有那位殿下在上头压着,他们的日子还是会继续好过下去的。
但是这几位却没有往这个方面考虑,想了,但是很快就退缩了回来:“那郑含章看着人模人样,实际上是青面獠牙!你看咱们家的资财,回来之后少了多少?!那不都是她干的!可别说什么雍帝——那是更富贵的人家才能指望着的,难不成你觉得一个雍帝会为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与自己的好儿子翻脸?那可是长胜的将军,她要是纵马进来,把咱们家上下杀尽了,又待如何?总不能去阴曹地府申冤。”
诶呦。
白吾听到自己心里阴阳怪气的一声,这可真是太好了,要是当真能如此就好了——等等,要是当真能够如此就好了。
因此他构思出了一场造反。
一场用隋家的名义,给洛州那边以足够重的砝码,但在最后要把隋家和顺义城中的大小官员给一网打尽的造反。
从这时候开始,白吾就开始了谋划。
他从人群中找到了不少盟友,基本上全都是在洛州的军队离开了之后,被那巨大的落差弄得不得劲的人。
底层,以及部分在那段时间里因为读书识字被提拔起来了的寒门——这些人在此时拥有了同样的利益,并且为了这样的利益诉求统一了战线。
他们相当小心翼翼,一个多月的时间以来并未走漏了风声,或许是因为参与进来的人知道,他们并不是在用这一次的投诚赌这一把的富贵,而是在想,在这过程中白吾给卫云庭那边送去了消息。
确实有这么一场宴会,也确实要谈点什么——是关于怎样让顺义城在后半年中看起来好一些,至少给老赵王和赵太子一个不找他们这些世家子弟的麻烦的理由。
但是这场宴会,也的确是在旁人的怂恿下举办的。
同谋之中,有隋家二爷的书童,那个当初因为慌乱跑路而没有被带走的少年,有城中官员们家中伺候的仆人,有一位寒门的读书郎告诉他们应当在何时做何事——以及一个说自己拼出命来不要,也要让姐姐那一家两个聪明的孩子有个读书机会的厨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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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一百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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