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截蜡烛被乔舟放在了他的桌前。
其中一截被他点燃之后放进了灯里，不算多么明亮的灯光勉强算是将桌面这一块给覆盖了起来，他坐下来，将另外一截看起来稍微短一点的那根从腰上头掰断了。
这支蜡烛从外头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是在掰开后，里头并不仅有一根用来引燃火焰的棉绳，还被另塞了一段卷起来的丝绢小条。
乔舟将这张丝条展开，随即在上头看到了四个字：
赵王已死。
先前传来的消息中，没有一条是这么简短，却又如此能够令他毛骨悚然以至于一瞬间手脚冰凉的。
乔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是赵太子身边的近臣，甚至于已经到了往上头数不出几个人的存在，然而他得到消息的速度甚至还不如在洛州的人。
他觉得自己此生或许都没什么机会想明白了——他将这张轻薄的丝绢放在火中烧掉，只剩下了不太看得清残留的黑灰。
……老赵王已经死了么？
乔舟抿着嘴唇，思索着此时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哪怕已经登上了高位，但是直到如今，乔舟依旧没有对赵国生出多少归心的想法，甚至对洛州那边也是如此，事实上，他仍然想着的是躲进深山中，了此残生。
诚然，赵太子和老赵王都是不错的主上，对他也都很好，让他的才能拥有了发挥出来的机会，让他不用像是先前的寒门子弟那样蜷缩在世家和军功的阴影之下，然而乔舟最为在意的一些东西从始至终都没有被更改过。
他听说洛州的情况和赵国是不一样的，但是具体怎么不一样，乔舟觉得这些不一样大概也不会是从根子开始的不一样。
所以，不如归去。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任务其实已经逐渐到了结束的边缘，他应该很快就能够抱着父母祖辈的灵位走去山里了。
乔舟抬手捏了捏眉心，随后，他撑着额头，开始思考：既然这则消息赵太子连他都没有告诉，那么他现在应该做些什么来利用——不，不是利用，他应该先让人成为知情者。
如何能够与一个人打好关系？
——很简单，成为共犯。
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会互相帮助，一条快要翻掉的船上，没有人会计较什么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那么，如何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彻底失望？
也很简单，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撕破那层温柔而虚伪的面纱，让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矛盾被彰显出来。
谁是合适的人选？
乔舟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
元照君与乔舟的关系，在乔舟和她那曾经被在嘴上提过一句的婚约彻底终结之后反而越来越亲密起来。
某种意义上，元照君将其称之为“知己”，毕竟相比起她的大哥二哥来，乔舟是个很显然的聪明人，并且被老赵王和赵太子看重，是个非常适合成为自己盟友的人。
元照君此时已经有孕了，四个月，胎象正在最稳的时候。
一般情况下，到了她这个月份，至少孩子的父亲得有点表示了，至少也应该开始陪伴有孕的妻妾，说些好听的话，并且开始给一些实质上的“奖励”。
但是赵太子在这几个月，尤其是最近一个月，几乎根本就不出现在东宫的后院中，甚至封赏来得都不如元照君刚刚进入东宫的那段时间那么勤快了，要不是她有孕之后身边照顾着她的人数量只有增多的份而没有削减过，她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什么原因失宠了。
乔舟在传递消息的时候绕了个圈子。
元照君如今有孕，因此赵太子哪怕无心在女色上，满心满眼里想着的都是那个临到死了都还在为自己筹谋的父亲，对她的优待也还是有的——她说这几日殿下忙着国事，她能够理解，但是的确在孕中多思、需要多一点的陪伴，于是问赵太子能不能将她的母亲请入东宫中来，比如说一个月里头有那么一两天的，和自己说说话。
赵太子答应了，他还对元照君有些愧疚感——毕竟，他确实也期待着这个孩子，倘若不是父亲……
赵太子从小觉得自己拥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父亲，也因此想要学着老赵王，至少当一个不算坏的父亲。
只可惜……只可惜，到底还是不是时候。
于是，元夫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东宫，而这时候的太子妃，正因为元照君的得宠而生着一些其实对于她这个位置的人来说很不必要的气。
也不算非常生气，大概就只是赌气——像是之前的须蜜多，她并不放在心上，因为她知道这个女子只不过是政治上的权衡。
但是，元照君却是不一样的。
元照君是赵太子主动要的，另外，元照君现在已经怀上了孩子了，她也就变成了自己的一个劲敌，太子妃忍不住去想要是这个孩子特别聪明，或者赵太子特别喜欢他的话会怎么办。
或许，未必是男孩，但也有不小的概率是男孩啊，她是见过老赵王如何疼爱赵太子的，也知道其他的皇子在老赵王面前是个怎样的地位，这也就让她变得更为紧张。
但是……她知道这时候自己最好不要嫉妒，因此只能努力做到把和元照君有关的事情都屏蔽在自己的双耳之外。
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太子妃因此并没有出去和元夫人见见面，也没有去听她们都说了些什么，甚至，连在对方院子里安排个人听的想法都没有了。
元夫人来东宫是乔舟的安排。
他照例带着元二公子喝酒，而考虑到如今元家因为元照君的站位，还有那先前老赵王和赵太子对着其他人高高举起的屠刀——曾经是酒场上最受欢迎的这位二公子如今也很少能够找到什么还愿意与他一醉方休的朋友了。
故而，他转变得对乔舟更为依赖。
乔舟对这个此时已经逐渐变成了和自己“弟弟”似的二公子并没有半点的嫌弃，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元二公子也确实越来越依靠他，在喝酒的时候对乔舟说的话越来越多，对于乔舟的话也越来越相信——并且，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四妹妹也是个厉害的角色，于是开始变成这两个人之间的桥梁。
此时，乔舟就靠着这条路，将老赵王或许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了元四姑娘。
而除了这条消息之外，还有的就是乔舟的话。
——乔舟对于这件事可以怎样解决处理的办法。
元照君对于乔舟的能力和见识都是非常信任的，因此，她对于乔舟给出的办法并未半点质疑，又一次叮嘱了元夫人，让她不要到外面去四处乱说，随即，她关上了门，自己靠坐在床边上，一边轻轻给自己打着扇子，一边思索着，她要怎样将乔舟的这句话准确地运用到太子妃身上去。
准确来说，是太子妃，还有在太子妃身后的世家们——元照君知道对于赵太子来说，自己的美色从来都不是最值钱的东西。
他想要的话，就可以获得一切美色，整个赵国都是他的。
她最大的优势，是可以站在赵太子的立场上，为赵太子分忧。
那么，她和太子妃之间的差距就可以在这里得以体现了。
元照君的手指点着下巴，片刻之后，她捧着肚子站起来，走出门去。
她朝着东宫的后花园走去。
*
赵国的朝堂上到现在为止还是一片寂静。
老赵王的身影仍然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屏风之后，看起来仍然是那么一回事，乔舟在下头看着，觉得如果不是那条消息送出来，他是绝对不敢相信老赵王已经死了。
老赵王的积威仍然持续着，谁敢相此地当真是个死人……乔舟往上看了一眼，随后快速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赵太子正在监国——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有人怀疑，乔舟低着头，没从赵太子的声线中听出任何不对劲的声线波动。
已经是第五天的早朝了。
赵太子的身上已经沾着不少香包的味道了，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腌渍入味了——他父亲的尸身，其实已经有点儿生味了。
同样，他也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这样的主持早朝——甚至偶尔快要忘掉自己身后还有一个已经死去的父亲。
赵太子回到那满是冰的房间里去，骤然凉下来的室内温度，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不知道父亲还能再挺上多久，他——
他需要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将整个朝堂上下所有不对的人都解决掉。
他没有和老赵王一起回来，过多的同出同入都很容易引起臣子的怀疑，本身那些冰和香包就已经是漏洞，是会被人发现的破绽……
赵太子推开门走进室内。
他骤然听到一句——
“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的妻子，他的太子妃，站在床帐边上，一只手抬起了纱帘，里头的香包味道，混合着人体的味道，缓慢地往外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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