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无情,这个词汇被运用在军事中大概有两层意思。
至少,斛律羡是这么认为的。
一方面代表着自然的力量在运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万一做为双刃剑也伤到了自己就不妙了;另一方面,则是一旦水火之势盛大,那不论是谁,胆敢上前抵抗便只有一个“死”字。
他在看到卫云庭驱策着的那些牛车时,就打消了让人围上来将这三百骑兵吞掉的想法。
那些挥洒着的桐油绝不是人类能够随意靠近的,沾上一点,身上着起火来,如果只是小面积的起火那倒还好,只是一旦半身都着了火,就算及时躺在没有桐油流淌的地面上来回翻滚,也不一定就能安然无恙,或是仅仅受一点点小伤。
他们冲入营地的时候拦不住,而稍放出去了一点后就更拦不住了,调动三营需要的时间绝对远远超过这队将速度拉满的骑兵冲出去的时间。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随后面沉如水地让人去查。
“卫云庭……三百骑兵在野外带不了那么多的辎重,最近这几日涧农关也始终关门紧闭,去查,他偷混进了哪个营,是谁让他弄到那么多桐油和牛车的。”
斛律羡的语气还很稳定,仿佛现在还在他身后燃烧着的火焰只是一个小小的、仅仅波及到了一处帐篷的意外,而不是席卷了全营的。
随后他转头看向来得有些迟的长子,没对对方的反应速度做出什么评价,而是说:“你带人去通知前、左、右三营,让他们多叫些人守夜,也不必太紧张。郑含章今夜未必会趁火打劫,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这么做。”
斛律明珠领命而去,斛律羡皱着眉头又想了想。
他这会儿其实应该去和其他士兵一起救火的。
斛律羡从来都很信吴起的兵法,虽说对方杀妻求将的做为一直以来都很为赵王所不齿。
吴起曾为士兵吮吸毒疮中的脓液,士兵的母亲知道后便叹息说自己的儿子怕是要送命了:因为曾经她的丈夫也被吴起这样对待过,他奋勇杀敌不舍自身,在战场上献出了生命。
爱兵如子,在战场上的时候士卒才会乐意为了他的战略和安排奋勇不畏死,斛律羡虽然做不到吴起那样,连毒疮中的脓液都能忍耐,但他并不介意和士卒一起做一些相对更简单的事情。
比如说救火。
但是在这之前,他必须先让自己想清楚一件事:
卫云庭……
他在城外的话,那么此时人在城内的那个是谁?那种程度的射术和刀术,并不是随便抓来一个人就能有的。
不管是谁,郑含章将他发掘了出来,带到身边,就算是凭空为她自己又新造出了一张牌。
这真不是个好对手啊,斛律羡想到这里便要叹息。
在牌桌上,什么样的人是最让其他人讨厌的?
是那种出老千的,那种能够将本不应该出现在手中的东西凭空构造出来,让别人无法计算他手上还剩下多少张牌,会如何出牌,有什么目的,用什么套路的对手。
可惜,在牌桌上,这样的行为是作弊,被抓住之后要罚钱。
但是在现实中,没人能够管得住这样的“作弊”,除非天意。
但天意,难道会遂他的心意来变吗?
*
大晚上的,士卒都睡下了,但是从郑含章往下,涧农关中的一众洛州长史都尉参军等等全都没睡。
房间里头灯火通明,硬生生用古代的油灯蜡烛模拟出了未来互联网行业办公室的明亮程度。
郑含章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初代996。
她现在的身体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呢……按照原身的生日,要到十一月才过生日,算是到了十四岁,怎么就被那么早地卷进了996的风波里?……好像也不太对,因为她是老板。
算了,不纠结这些了,反正也不重要。
她现在精神得很,一点都不困,就像是刚刚灌了一整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汽非常满非常足的可乐那样精神,不只是996,她怀疑今天的自己能通宵。
不过在通宵干活之前,她先把在室内反复踱步来去的刘毓给按了下来。
“刘长史,先稍安勿躁。”
郑含章伸手,手掌伸平,手指并拢,稍稍下按。
“少走两步,晃得我头晕。”
刚刚才背着手,在距离墙角大约两尺的位置转过一百八十度来,又要沿着方才的足迹走回去的刘毓像是猛然惊醒似的抬起头:“啊。”
他很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和身边的同僚们一起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后,他搓搓手:“殿下,我是在想,既然现在斛律羡中、后两营全部大乱,我们何不率领军队冲出去?”
刘毓的问题也是此时这间屋子中很多人心里在想着的问题。
按照兵书上的说法,敌军阵营乱起来,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防御阵线的时候,就是我方应当开始出击的时候。
毕竟十万个人可比十万头猪还好抓,一个人跑了会带动着身边很多人跑,人类还会投降,一个投降的往往能带着身边很多人跟着一起投降。
从众的心理在战场上其实是表现得相当突出的。
难道那么多人在孤身一人的时候就能悍不畏死吗?不过就是一句话:大家都打算去死,那也带上我一个。
郑含章摇头,她一边摇头一边惋惜:毕竟这个机会确实很好,只可惜,在美好的甘露之下还藏有一些鸩毒,这口饵料不是他们现在就能一口吞下的。
卫云庭:“不行,这次乱起来的是中营和后营。斛律羡整军水平不差,前、左、右三营虽然看到了火光冲天,却直到这个时候都没有动乱喧闹虽说确实有机会,但想要利用起来却太难,而且稍有不慎还有可能在他手里吃上一亏,反而被他把士气扳回来。”
“还是维持现状更好些。”
郑含章深以为然,她起身,将那张超大号的沙盘拉出来,旁人看见她动手,自然不会在一边光杵着,所以她也就只动了动手,随即就从一旁拿起专门挥斥方遒用的细木棍子来。
郑含章决定管这玩意叫指挥棒。
不管是从形状还是从功能上,“指挥棒”这个名字都能完美适配这根小东西。
指挥棒点在沙盘中央。
在开战之初,这里就摆放上了象征着赵军营寨的小方块和旗帜,可以说是非常精确地模拟出了斛律羡布营的位置以及周边地形。
用这样的沙盘推演,基本上都能够得到拟真的数据。
郑含章用指挥棒的尖尖虚点着沙盘表面,粗浅地勾画了下从那三个没有被袭击到的营地到斛律羡所在中营的路线。
按照沙盘上的比例尺,可以比较粗浅地计算出出兵需要的时间,刘毓看到这里,眉头就皱紧起来了,随后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行。”
他已经意识到了。
斛律羡手上的兵太多了,中营距离涧农关的距离也有点远,中间还隔着一个啥事都没有发生的前营,左右两营做为侧翼更是安稳——她不能出兵,来不及,也不一定就能将卫云庭创造的优势扩大成为胜势,在战场上疯狂收割战果。
三万人……三万人真的太少了,容易被合围。
毕竟,那三个营寨出兵并且合围上来所需要的时间其实很短,斛律羡在安营扎寨的时候做的准备非常充足。
他为自己设定的容错率实在是太高了。
刘毓继续背着手,要不是想到刚才郑含章说自己头晕,他有可能会继续来回踱步。
“这斛律羡……还真的挺有古之名将风范的。”
不过很快,这股多少有点“涨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的”短暂风气就被挑起者刘毓自己压下去了。
他虽然想着斛律羡难对付,尤其是对于他们洛州这群人来说——郑含章觉得自己能够做出比刘毓心中所想更为准确形象的形容:就像是一群刚刚进入游戏的lv1玩家,刚刚熟悉了平a的用法,就被送到了关底boss面前,系统还在说“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勇者了,是时候击败那个敌人了”——但是他们这群纯新手玩家还真的就赢了boss一场欸!
而且战斗过程也不刮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如秋风扫落叶,龙卷风摧毁停车场。
既然赢了一次,那肯定会赢第二次啊!
刘毓反应了过来,虽然斛律羡有古之名将风范,但是战争就是个谁赢谁负或者干脆双输的严酷玩意,在战场上谁赢了谁就是神。
他古之名将,那赢了他的卫云庭是什么?
孙吴之姿,韩白再世?
或许到不了那个高度,但将来肯定能够超越古之名将这一阶层。
于是刘毓也不慌了。
他看着卫云庭,有种在看地里面水灵灵的大白菜的欣赏与疼爱。
郑含章觉得,要不是卫云庭出身卫家,是卫廓的亲孙子,门第比刘家高出不少,刘毓这会儿只怕是都要开始想着能不能认干儿子、能不能把自己其实并不存在的女儿给他说说亲了。
洛州这是后继有人啊。
虽然说……他确实是被毫不费力就超越了的那个“父辈”。
刘毓摇摇头,将自己的感慨压回心里,继续开会。
*
这场小会结束得很快,因为在场绝大多数人都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打不过斛律羡。
在他们的认知中,战争主要还是一种以多碾压少的打法,不能说这样的打法是错误的,要是一直能够保证自己这边有更多的兵,有更强的、甚至能够产生代差的武器装备、有各方面都更为优秀的后勤保障等等,那碾压过去永远是不会出错的选择。
在兵家认知中,这一套被称之为兵权谋。
走到极致的话,算是堂堂正正煌煌王道,几乎输不了。
——可惜,现在洛州才是少的那一方,是要被斛律羡仗着优势打的那边,所以他们骄傲不起来,一个个的都变得虚怀若谷。
毕竟,这时候若是夸耀自己,或者认不清形势,可能真的会被郑含章送出去,直面斛律羡。
在场的这些将领,或者是管理军事方面的文官虽然没能接触到后世的一个知名梗,但此时心里所想也和那个梗区别不大了。
—我打斛律羡?真的假的?
—会赢吗?
—会赢的。
这是多么恐怖的故事啊。
于是郑含章和卫云庭可以说是一人一句结束了全部,其余人除了刘毓还在努力从中汲取着自己或许未来能用上的知识外,就只剩下了刚刚成为参军的王稚还在认真听讲。
其余人则终于从兴奋状态退了出来,进入了听课就困的状态,开始悄悄打哈欠的都有。
郑含章宣布散会的时候,她从很多人脸上看到了解脱。
在那一瞬间,郑含章已经下定决心。
人手再充足一点,教育资源再充沛一点,她要在军队里面开夜校。
人人都给我上学,谁也别想逃过。
刘毓留了下来。
郑含章很了然,她等其他人都走差不多了才问刘毓,这个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自信的中年男人:“长史?”
刘毓抓抓头发,有些吞吞吐吐的:“殿下……我是否……害。我是否才德略薄,不大胜任这个长史了。”
人都是比出来的,他和卫云庭一个品级,而且都是军中人,严格来说卫云庭出了多少功绩,他应当是也要跟上的。
但是刘毓确定自己绝对会掉队,洛州的大家都会,然而他的掉队将会显得格外明显——尤其是在上位者眼中。
郑含章心说这很明显是因为卫云庭太强大欸,卫云庭超规格是他的事情,和刘毓在标准要求下做到了优秀并不冲突。
她站起来,因为身高不够甚至还踮了踮脚尖,抬高了手臂拍着刘毓的后背,安慰他道:
“虽说刘长史一直只说自己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兵书上带兵,不会变化,无法和那些名将交手,但您应当听说过章邯?”
刘毓点头:“自然知道。”
这可是位名将,老秦末年的六**队算是被他挨个揍了个遍,后来要不是遇上了项王,又遇上了兵仙这两位天下统兵第一第二的角色,他这个天下第三也不至于输得那么惨。
这位平常带兵的风格就是稳扎稳打,发挥自己曾经是阿房宫建筑项目总工头的优势,一边搞基建一边武装自己的军队,靠着自己这边足够优秀的后勤,让自己不出错,然后等待着对手在漫长的等待时间中出错。
出错了就扑出去抓住弱点猛揍一顿,除了人生两大天敌之外就没有打不过的,这也是一板一眼的极致啊。
“斛律羡的水平又哪里比得上项王和兵仙?但长史只要一直一板一眼地不犯错,至少达成章邯一半的水平还是可以的吧?战机捕捉什么的,不妨交给我来呢?我做不到不犯错,刚好也和长史互补。”
她觉得自己的安慰多多少少有些干巴,但是刘毓看着还挺高兴的,郑含章不是很懂这里面的逻辑——她姑且认为这是刘毓心宽。
心宽如刘毓也走了,卫云庭都走了,郑含章看向不知何时就已经走到了角落里,仗着自己长得瘦将身形稍稍隐匿起来的王稚。
她有几日没见着王稚了,对方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现在瞧着更大了,眼下还多了一片青黑,看着颜色不怎么浅。
郑含章看着对方的模样,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熬夜在图书馆卷考研的那些同学,一句“你少喝点咖啡,睡会儿吧,否则怕不是要猝死了”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她艰难地掰过来了自己身上那些属于现代的留痕,依旧关切道:“要记得多休息啊,别把自己的身体熬垮了。”
王稚点头,但她点头的动作之下,确实又是不以为意的。
她是女子,天然起步就落后于人,她若是男儿,则参军这种官职甚至在她初入官场的时候大概都是看不上的,然而现在却得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职位而接下相当困难的任务。
但她斗志昂扬。
郑含章意识到自己估计很难说动王稚,只能在心里记下,要往王稚身边塞上一两个于忱教出来的大夫。
她将一旁的茶水收起来,避免出现王稚喝了茶之后更精神的情况,随后请她坐下:“王参军,留下所谓何事?”
王稚开口,声音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沙哑了不少,郑含章刚听了个开头就老老实实地将茶壶重新摆了出来,给她倒了一小杯,随后让还在掌灯的侍女去备上一杯温开水。
王稚:“……多谢殿下。”
她开始说自己这两天的所得:“虽然书信绕了个大圈子,不过一些初步的试探也已经送到禹州了。请殿下放心,我用的都是从前为了让自己有机会走上仕途拉起来的消息网,和王家没什么关系。”
虽然说,曾经用来养这张消息网的第一桶金和物资都来自王家,不过也只有最初的那段时间,后来她就让手下人按照自己的指令去经商,也赚了不少钱,算是独立出来了。
王稚:“想要财帛动人心,需要的很不少,尤其是殿下这一仗得胜了,那些本来有着摇摆心思,但是被斛律羡按下去的人才会开始人心浮动。”
“不过,他们那些世胄高门的心意朝向,本身也不是这一两步之间的目的,我想给殿下说的其实是个好消息:禹州世家们在斛律羡身边安排不进人,就在斛律明珠身边安排了个美人,现在美人虽然还未曾做什么太大的动作,但却已经在逐渐拖斛律明珠的后腿了。”
“我这边打探到的消息是,在督粮官中有人将军粮贪墨下来,自行售卖谋取财货,斛律明珠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郑含章其实在听到“美人”的时候就已经隐约有了猜测,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通过吃瓜系统关注着斛律父子身边的一切,从来都只看到了斛律明珠身边的“爱妾陶氏”。
再没有别人。
现在王稚说了更多,她也就彻底确定下来。
原来陶氏……是世家安排过去的吗?
那么她的舅舅——
她快速地在吃瓜系统上检索起来,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一边分心听王稚是怎么说的。
是她的疏漏。
郑含章曾经觉得陶氏的舅舅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因此对废物身上的瓜也没怎么认真吃,更没有拿着他的名字去吃瓜系统里面检索一遍。
——没想到竟然漏了这样的隐藏剧情。
王稚将方才郑含章递给她的茶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道:“陶氏是汉女,却并不是斛律明珠从战场上抢回来的,或者是买回来的,她是斛律明珠在宴席上一眼看中的美人,用一枚透雕的玉佩换来的。”
如今这个世道——不,其实也不只是如今这个世道,应该说是但凡有那种读书人自认风流清高,将女子若衣服,兄弟如手足视作圭臬奉行的地方,都有这样的事情:
有权有势人家的公子带着解语花美娇娘出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后就开始让那些“解语花”们各自表演些什么看起来很风雅的才艺。
琴棋书画算是比较基本的,有歌有舞,偶尔是茶道,若是给斛律明珠这样的对症下药呢,或许还会有一点点美人剑舞的英姿飒爽。
当然,也就仅限于好看的程度了。
陶氏,这个不管是在王稚这里还是在吃瓜系统中都本名不详的女子,就是在这样的一场宴会上被斛律明珠一眼相中,当场就很热切地和她原本的主子做了交换,带到了身边成了爱妾。
陶氏的亲眷也在她逐渐愈发被斛律明珠宠爱后“鸡犬升天”,其中升得最快,待遇也最好的便是在陶氏父母去世后养大了她的舅舅。
王稚:“这些消息,禹州世家知道得或许比斛律羡还早,如今已然将奏折递到赵王面前去了,但是赵王尚未处理,我意欲添上一把火。”
郑含章摸着下巴:“你方才说督粮官。”
王稚:“正是陶氏的舅舅。”
郑含章看着若有所思:“今夜的后营,不知有多少督粮官需要被查办。”
王稚笑了:“正是如此,就算不是他,也会是他。”
明天开始恢复晚九点更新~最近有点卡文,不过还有存稿,希望别卡到我存稿见底……应该不至于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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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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