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分析一个国家的战略，分析的核心在于利益的分析。
不管是战场上的战略，还是外交上的战略，核心都是让国家获得更多的利益。
从这个角度出发，分析大战略的方向就不难了。
郑含章看着地图——这张地图比起他们这儿最好的那个沙盘所囊括的面积更大，但是精细度就远远不如了。
不过哪怕如此，这张地图仍然是非常值钱的战略宝贝：
燕国、赵国，还有雍国，北方三个国家的疆域都被刻画在了地图上，山脉走向以及河流流向都非常清晰，城池标注也都很详尽。
郑含章的笔尖悬浮在地图上，距离图纸大约不到半厘米的位置上。
顺着水路比划了一阵之后，她在小册子上写起来。
写了两个地名。
一个是凤凰城，另一个则是虢州峡。
凤凰城的地位就不说了，这是一座古都，按照古人的话说就是气运之所钟。
况且，当年它之所以被选做都城，很大一方面的原因便是它确实位于天下之中，是四面八方密布的水网所汇聚之处，交通非常便捷。
而虢州峡——
洛州靠东边的这部分山川地势极险，两关一城扼守要道，易守难攻，但是在西边那部分，却只有一道关卡——桃林塞，以及它边上的虢州峡。
十年前的赵国比现在更强大。
军队一样多，军马一样矫健，而彼时赵王和斛律羡都还正当壮年，赵王信赖敬爱的妻子还没有病逝，可以在赵都监国，将赵王这只在军事方面的才华略胜斛律羡一头的猛虎放出笼中，纵归山林。
而十年前，兵强马壮的赵国面对着比现在还要弱小的雍国，明明短时间内深入雍国，眼看就能直捣长安擒雍帝，却最终还是悻悻而归。
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虢州峡。
虢州峡是河水的一段，在这里，原本平流的河水骤然转弯，并且高低落差陡然加大，河水流速变得相当湍急，不利于船行。
更要命的是，在河道中有俗称人、神、鬼的三座“石岛”。
说是石岛，其实就是格外大的礁石罢了。
在河水枯水季，水位下降，分布在水中的礁石将本来就变得不那么宽阔的水面截断，阻碍了大船行进的可能；
而到丰水季，这三座石岛会变得更为恐怖。
因为彼时水量巨大，它们都被淹没在了水下，而水面上因为落差等原因浪花巨大，哪怕是最好的船工都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操控着船一路避开水下的这三块礁石。
虢州峡这一天然地势的存在，彻底断绝了赵国从水路运粮朝西的可能性。
所以，如果不能夺下洛州，并且在夺下它的同时将本地的豪强收归己用，从而从陆路绕过虢州峡，再走水路运粮，那赵国大军进入雍国作战的后勤压力就会呈指数级倍增。
赵王有心吞天下，则洛州的重要性就像是高数考试前熬夜复习的那一个星期对于及格的重要性一样强。
哦，补充说明一下，是那些平时摸鱼不认真写作业的。
但反之，如果虢州峡落到了赵国手中，并且洛州地区的民心也被赵国把控了呢？
——那么这座城池将会成为赵国手中的一把剑，剑锋直插雍国腹地，从此称为雍国朝堂之上挥之不去的阴影噩梦。
当然，说得更不留情面一点，那就是：
雍国的这场噩梦也做不了多久了，毕竟要不了十几年就能直接亡国了嘛。
王稚称，吴国上下对于赵王和赵太子的评价，乃至燕国、赵国本土的都一样：大家普遍认为赵王是世之英杰，未能一统天下是因为时运不济。
但是赵太子，虽然他也是很难得的储君了，但是同赵王相比还是差了很多。
王稚给郑含章的分析中，甚至还提出了赵王有可能要为了给赵太子铺平前路而暂时透支一部分国力，尽量将那些天险先征讨到手的想法。
赵太子打不下虢州峡，但赵王兴许有这个能力，赵王更希望他的太子经营着洛州地界，等到人心稳定，再慢慢图谋雍国。
这也是非常合理的一条战略思想，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如果赵太子没有扮猪吃老虎，实际上拥有着其实超过赵王的才干的前提下，赵国能够一统天下的唯一路径。
——这是很有进取心，和郑含章那个相当平庸的便宜爹雍帝截然不同的赵王最有可能采取的战略。
况且现在的赵王还那么爱赵太子。
郑含章都吃到多少关于他们俩的“和谐”父子相处模式了。
那么，这么算来，赵王对于攻克洛州是有着相当大的决心的。
如果不能把他打疼、打得元气大伤、打得赵国境内沸反盈天，那么赵王或许会再派出军队来打洛州。
倒不是打不过……但是这样总是处于战争状态实在是件糟心事。
三万士卒的吃用开销不小是一，郑含章腾不出功夫来谋求发展是二，叠加在一起简直就是在她的统一天下、让百姓过上至少相对好一点的日子的蓝图上乱写乱画。
郑含章咬了咬下唇：这种行为简直就是没品没素质。
那么，现在是第二个问题。
她郑含章的战略应该是什么呢？
要确定这一点，她需要考虑两方面。
一，是赵国的战略——这个已经分析完毕了，郑含章在小册子上打了个小勾；
二，是她的目的。
郑含章的目的其实一直很明确的。
她需要资源，人口，还有时间。
雍国曾经被赵国按在地上血虐过一次，所以相对来说地广人稀，资源其实是没那么缺乏的，只是需要将其利用起来。
所以归根结底，本质还是出在人口上。
她需要太多人了。
耕种的、务工的、开采资源的、参军的、从事教育的、从事医疗的、从事技术研发的……
哪哪都缺，缺得就像是一条饿到了极致的清道夫鱼，啥都能吃，啥都想吃。
除此之外就是发展的时间。
她就算再怎么了解社会制度的发展，通晓应当如何让一个地方快速按照符合规律的路线发展起来，能够制定一个又一个的五年计划，并且靠着历史政治等方面的知识做出从长远眼光上来看最佳的选择和策略——她都做不成。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如果给予做饭的时间只有那么区区五分钟，就算有高压锅和米，难道就能够做成饭了吗？
所以这一仗，她不能打歼灭战。
毕竟她想要的是收编人口。
但是一次性降伏太多人，洛州其实是吃不下那么多人口的，谁叫这儿的军队加起来才那么三万不到四万人？
要是真的有了五六万的降卒，郑含章就该开始做噩梦了。
大约有个一两万的，稍微多一点，两三万，这个数字就算是极限了。
郑含章觉得自己有能力把这群人安置妥当，让他们能够吃上洛州进入高速发展时期的红利，从而使得这些人逐渐对她死心塌地。
但不打歼灭战，又要能够让赵国从此——就不说从此以后永远了，至少在两三年内别想着打洛州。
那就只能从两个方面入手了吧……
郑含章在小册子上写下了“后勤”和“朝堂”这两个字。
仍然还是这两个方面。
郑含章放下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想要在战场上一直打出以少胜多的战绩是真的很困难，更何况还要能够击溃对方军心的压倒性大胜。
这简直就像是在要求她这个几乎没有学习过什么深入法律知识的人直接去考律师资格证。
这多强人所难啊。
所以说呢，这种和做梦一样的事情就别想了，还是从已经实践过两次并且取得了不小胜利的方面来思考怎么达成目标吧！
于是，郑含章又一次俯身，低头看向面前的地图。
她的目光从涧农关前，移动向了地图的另一边。
*
此时的涧农关前，郑含章和斛律羡陷入了静默的对峙。
双方都觉得直接开战不是什么好想法，都在等着对方先动，自己成为后手，这么等着等着，刘毓就觉得自己身上都快长青苔了。
可惜他也是有脑子的人，知道这会儿他们这边就不能主动，于是只能按耐着心情，一直到斥候来报。
刘毓急匆匆地带着斥候传回来的消息来找郑含章，一进门发现王稚也在，他和这个空降且非常被郑含章看重的参军客套但距离感极强地互相点了点头，就将这则消息转告给了郑含章：
斥候称，赵营外出现一行人，人数不多，但是排场不小，远远看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只知道斛律羡好像都迎了出来，应该级别不低。
刘毓：“是不是应当把云庭也请来？有他一起商量也不是坏事——我估摸着，这群人兴许是从赵都来的使者，兴许是奉了赵王的命令前来传旨的。”
郑含章笑了笑：“已经去请了。至于那一行人的身份，嗯，我认为长史说的对。”
其实也不用觉得，郑含章得到消息的速度多快啊，那几个斥候看到一行人出现在赵营门口的时候，她就也已经知道了，知道得还比那些斥候详细太多，完全就是现场转播：
【赵王传旨，将斛律明珠连降三级，侍妾陶氏即刻扑杀。】
郑含章：哦，这是来清算了。
王稚那边的人把应该背的不应该背的那些黑锅全都扣在了陶氏舅舅身上，现在赵国朝堂上的消息随着她的消息网传回来：
这些锅扣得很稳，而且也确实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斛律明珠。
王稚在郑含章这儿就是为了汇报这类消息的。
她没想到的是：赵军的使者走得会那么快。
所以此时，王稚低下眉垂下眼，似在深思。
【斛律明珠平静地接受了对自己的处罚，但当他听到要将陶氏扑杀的时候，他扑了上去，将被人架出来的陶氏护在怀中，大声呵斥四周：“谁敢动手！”】
就是说，谁懂啊。
郑含章是真的很需要一个同为穿越者的小伙伴和自己分享这份……或许是快乐吧。
这种浓郁到了发冲的古早味，真的很让人幻视一些典型霸总。
不是霸总的话，霸道皇帝/霸道王爷/霸道将军/霸道少主/霸道少爷爱上我这类格式里的男主，随便挑一个出来就能重合度百分百。
这要是被送去了知网查重，斛律明珠不得全身上下被刷一遍红漆？
当然啦，能在这种时候扑出来护着人，啧，大概率是真爱啊。
郑含章对于纯爱始终保留着一分敬意，因此她没有做更多的调侃，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之后的内容……郑含章在看完后表示也就是那种很经典的狗血：
斛律羡上去就要揍自己这个在赵王使者面前拿乔的儿子，但是斛律明珠梗着脖子对他老爹吼着说陶氏怀孕了。
斛律羡一下子愣住了，使者也愣住了。
很显然一个普通的侍妾和一个怀着斛律羡孙儿或者孙女的侍妾是完全不一样的——斛律羡就斛律明珠这一个儿子，从小赵王也是把斛律明珠抱过很多遍的，而斛律明珠到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
陶氏怀着的这是头一个。
很难说赵王会不会为了陶氏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先绕过她几个月，等孩子生下来了再说。
于是使者让步了。
使者都让步了，斛律羡也只叹了口气，摇头，看起来似乎是在一瞬间内老了十岁。
也还好是赵王和使者都给斛律羡留面子，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宣布旨意，所以斛律明珠的纯爱行为没有被太多人看到。
斛律明珠对着他爹和使者磕头，说先让陶氏养胎，他先代陶氏挨军杖。
一般陶氏这种弱女子，不到五十下是真的能打死，不过落在斛律明珠身上的话，其实也不至于太重。
使者脸色阴晴不定地勉强扯出一点笑容，说斛律明珠是军中骁将，罚了他恐怕对战况不利，于是劝说斛律羡寄存下了这一顿军杖。
——随后，他话锋一转，将话头转移到了斛律羡身上。
使者催促他：“都督总该有些动作，让涧农关中的郑含章小儿知道知道咱们赵国的厉害。成日这样避战着，还让他们以为都督您是怕了那个黄毛小儿呢。”
斛律羡表情不怎么好看，但还是点头应下。
随后，使者去请了一直以来都在右营候着，没什么存在感，约等于透明人的秋奉容。
后续的这些内容和吃瓜系统的功能并不重合，所以郑含章也不知道使者去找秋奉容这个铁杆的帝党之后有说了些什么、传达了些什么赵王的旨意。
吃瓜系统关心的是另外一边：
陶氏怀孕了吗？
吃瓜系统说现在其实还没有。
是斛律明珠为了保下她谎称的。
而他现在正在筹备着陶氏的假死，如果对方“死”在了乱军之中，那么赵王的命令也就没有了执行的对象。
郑含章评价到此为止的剧情为：真的很爱。
然后情况就急转直下了，剧情的跌宕起伏与拉扯程度简直让人幻视背后有一双言情作者的手在键盘上操控着它。
斛律羡和斛律明珠连夜对谈了一番。
然后得出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结论，斛律明珠在离开军帐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仿佛是一只被瓢泼大雨淋湿的大型犬。
斛律羡的水平还是很有的，人脉也是很够的，况且背后还有一个对斛律明珠恨铁不成钢的赵王，所以他已经知道了陶氏来到斛律明珠身边的动机不纯。
他一点都没在意儿子那颗迟来的少男心，直接将冰冷的现实拍在了斛律明珠的脸上。
关于斛律明珠是如何看待陶氏的，浓缩一下就是：我因爱生恨了，但是虽然我恨你，我也仍然不想看到你死，我仍然会把你救出去，但你走后我们就不再见面了。
他还放了点“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之类的狠话。
郑含章很想找个人和自己打赌。
她赌陶氏和斛律明珠还会有后续发展，毕竟如果故事真的结束在了陶氏就这样拿着钱走人……
好吧也不是不可能，但她个人会评价这段故事为烂尾。
只是，再怎么烂尾的感情故事，对于当前的郑含章来说都不太重要。
她不是那种会抓了旁人的爱人挂在墙头逼迫对方退兵或者只能选一个的人，而如果不这么用这段感情的话，已经暴露了身份的陶氏很显然已经没了什么更大的价值。
她的关注重心回到了赵王使者身上来。
郑含章：“如果不是赵王的使者，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军营前，应该都只有被关押或者处斩的结果——这可是两军对峙的时候。”
随后她转过脸来，对着王稚点了点头：“说说你那边的进展吧。”
这一次的王稚在众人商讨的时候又一次退进了阴影中，整张脸有大半都隐藏在影子里，像是一条潜伏起来的蛇，哪怕开口了也仍然带着一股安静的味道。
在和郑含章对视片刻后，她将一直以来都只和郑含章汇报的那些信息说给刘毓听——自然，也只是从中选取了和此时的涧农关前战场相关的那些。
刘毓听得咋舌，随后又道：“这样的话，那赵王使者前来，是要打压斛律羡了不成？”
郑含章说：“在这一路上，不会。甚至于赵王或许还会让秋奉容不要过度关注斛律羡。”
不过秋奉容也是人，他听赵王的话是一方面，自己在战场上有所感觉则是在另一方面。
呵，将来由不得他不多想。
“斛律羡是定海的神珍铁，赵王不会动他这一路，况且，赵王未必不知道背后禹州世家的动作。”
查不查得找王稚这边的运作倒是要两说，毕竟郑含章和王稚定下的计划从来都是真心实意地帮助禹州世家。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王稚的那些下线，禹州世家中自己出现了几个聪明人，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赵王……估计是抓不住的。
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是那些拥护着他成了皇帝的力量，此时会在朝堂上反过来倒卷他。
天下哪有没有臣子就能当好皇帝的皇帝呢？
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继续支持斛律羡。
那么，禹州世家那边会做出点什么动作呢？会不会有些举动，是赵王也拦不住的？
郑含章刚刚想到这里，方才被派出去请卫云庭的侍卫敲门，随后卫云庭带着一身快要入夏的热气从外头进来，在看到室内仅有这么几个人，并且气氛还显得很有些严肃的安静时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他错过了方才的内容，王稚干脆再概括了一遍说给他听，讲禹州世家最近在朝堂上扬眉吐气，将鲜卑武勋压得只能在私下里骂骂咧咧。
讲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愣了片刻。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向她，王稚眉头略皱着——就在刚才，她忽然想起一句原本她没怎么放在心上的话。
兴许是因为对着三个人，将这些信息说了三遍的缘故，她从中寻到了一点端倪。
王稚开口，慢慢地说：“世家要借机夺武勋的权，我的一个下线先前说，他对将他招揽来做为幕僚的那个世家公子说过，世家先前之所以面对武勋屡屡落在下风，是因为武勋手中的军队听他们的，而不是可以被赵王随意调换将领的队伍。”
部曲，军队。
这两个词之间还是存在着一定差别的。
一些士卒是只有跟着特定的某个将领才能发挥出战斗力来的——那几乎就是完全的私兵。
“世家吃亏在这一方面……”王稚轻声说，她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张透光的窗户纸，还差伸手戳一下，就能够彻底看到后面的光。
“他们会催斛律羡动手。”
郑含章感觉自己补齐了最后一块拼图，她比王稚更早地看到了窗户纸后头的，不过王稚也紧接着想明白了，猛地抬头。
“速战，速胜，如果不行的话，就算涧农关这一路的大军中他们无法取代斛律羡的地位，也会要求在另外两线替换上自己的人。”
世家要夺兵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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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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