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一本书上总结出流民这一群体对于社会的危害的话,大概会写上这么一段:
他们背井离乡,没有住处和田地,也没有养家糊口的工作,往往会引起社会动荡不安。
当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下去,再忍让就要饿死的时候,还有多少人会再服从到的的约束?偷、抢、杀、甚至是在饥饿中易子而食,这些都不是没有发生过的杞人忧天。
光是社会秩序被扰乱就已经很恐怖了。
郑含章在穿越之前也是会关注国际新闻的,一定程度上来说,她亲眼见证了那些接收难民的国家是怎样从一开始的为了人权而战,变成后来的互相推诿——哪怕是在有安抚措施、有相应救济的情况下,那些现代版本的流民也将社会秩序冲击得多少有些摇晃,冲撞得人心所向都变了,更何谈没有任何安抚措施的如今的蜀中。
郑含章自己都纳闷得很:这些流民到底是怎么忍耐到现在的?
唯一可能的答案大概是:天府之国的土地产出确实在这个年代首屈一指,就算是没有现成的田地可以耕种的流民,都能勉强养活自己。
而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自然,此处最大的问题,主要针对的受众是刘旻:
更有甚者,处理不好的流民容易掀起起义。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失去了所有后就不怕再失去任何东西,因为不管怎么做,都已经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那么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
倘若这些人中出现了一两个有野心的首领人物呢?不管是会在鱼肚子里塞帛书的,还是会在野外学狐狸叫“大楚兴,陈胜王”的,亦或者是会说自己是一条龙绿了老爹的产物,长大后还会被证明是赤帝子,拔剑斩白蛇、再或者是什么从地里面挖出一只石人然后高呼“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
自从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被说出来后,中原九州的起义烽火就从来都没有止息过。
从人民史观的角度去看,当然会觉得这些行为壮烈得让人钦佩,一边看着史书还要一边拍桌子喊“当浮一大白”。
但是换个角度嘛,要是从王侯将相的角度往下看呢?
千古以来,若说起改革,说起个革命,无所谓者有之,跳脚反对者有之,愿意同“贫贱人”的利益站在一起,甚至为之流血而牺牲者却很少。
否则,“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句子又怎会如此脍炙人口地口耳传诵?
郑含章有些怀疑自己做为受益者,能不能那么果断地做出正确的反应。
她毕竟也是个人类,会有很多的恐惧,和很多的利己心。
那么,既然她都这样了,刘旻这种人难道会是例外吗?
就算明天太阳从西边出来,邓尔思说自己从今往后一个十八岁的男人都不沾了,郑含章相信刘旻都不会一下子觉醒成个圣贤。
他害怕。
对于刘旻这样的人来说,情绪是排在第一位的东西,他是那么容易被情绪所掌控啊。
既然他害怕了,那后面怎么发展,就有得好说了。
郑含章:“当然,凡事都有两面嘛,福之祸兮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流民也不是没有益处的嘛,而且很多。”
若是土地够多,则可以把这些人送去拓荒,将荒芜的土地变成良田之后,官府也可以多从这些新晋的自耕农手上收到更多的农税。
若是府库中物资足够——对应这种情况的措施郑含章都已经干了多少个月了,以工代赈嘛,物资发放了,生产力提升起来了,社会的秩序也稳定了。
反正本来也就是要赈灾的,用以工代赈而不是让人排队领粥的方式来赈灾,这效果得比普通的一箭双雕更好。
送去军队里也是可行的,反正起义军被吸纳成为官兵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有了那股拼死的力气,到哪里还不是拼死。
本质上来说,流民就是一股只要利用安置好了后就能够化为己用的无主劳动力,需要担心的就是在安置管控他们的时候做好安抚措施,避免他们因为生活压力等等而反噬到己身。
刘旻有些糊涂了,他看着郑含章,眉心比起先前任何时候都要皱得更紧,眉毛前端几乎都要打结绕在一起。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明白,郑含章方才分析的这些,他听着都觉得有道理,不管是背后原因分析,还是应该如何解决的策略提出都很有说服力——至少他是被说服了的——但是,这种话从她口中说出来……
她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
郑含章:“还没说完呢,我只是在摆事实讲道理。”
“只是,庆王殿下,治理流民虽然好,在蜀中却不好用——因为蜀中的荒地在这几百年的治理下,都已经被开垦得差不多了,而那些业已被开垦的田地,都已经有了主人。”
“如果他们选择在山地上耕种,一时半刻倒也还好,但是长此以往呢?庆王殿下,您应该不会不知道,山地崎岖而且贫瘠,产出不了多少东西,而且在交税的时候,并不会比平原上的良田少交多少粮食。”
如果是刚刚逃荒到蜀中来的那些流民的话,他们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毕竟是由俭入奢嘛,在有田之前,他们什么都没有,那么,只要给他们一点儿田地就已经很能让他们满足了。
但是这样的情况能够持续上多久呢?
人的记忆很长又很短,长的如历史,能够传承数千年而不断绝,短的则像是现在这有不小可能造成不妙后果的:甚至用不了一代人,只要几年时间,他们就会看着山下那些有着比自己更好的地,想着为什么他们不能分到这些地,为什么他们的生活就不能过得更宽裕一些。
感恩持续不了太久,习以为常之后,就会逐渐从对比中生出怨怼。
郑含章站在刘旻和蜀中的角度进行了分析:这儿的地其实没那么够分,也就是说,蛋糕就那么大,而且已经被分得差不多了,剩下可以动刀子的地方,无非就是一些零碎的渣滓。
蜀中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让它安宁地度过了外界风雨飘摇的数百年,但也正是那四面的山,让它没办法轻易地把蛋糕做大。
刘旻能有什么把蛋糕做大的手段呢?
没有。
在有限的资源和空间下,当其中的人数越来越多的情况下,内部的竞争会变得越来越激烈,这样的发展同样不利于蜀中的发展——说得更让刘旻本人上心一点吧,这些人会让他的享乐被屡屡打断,甚至有可能冲击到他的庆王府。
所以啊,蜀中虽然好、流民团体虽然有利用的价值,但是这两方实在是不适合结合在一起啊,郑含章说,随后她拍着大腿感叹起来:庆王殿下您从一开始就知道蜀中不应当接纳流民,所以把他们驱逐在城外,您果真是一位高瞻远瞩、眼光卓越的领导者啊。
刘旻已经被她说得脑袋有点晕了,这是他的老毛病了,那些专业点的词汇说得多了之后他就不耐烦听,也不耐烦思考,东西堆在大脑中,就像是永远都不吞咽的一张嘴,早晚会被撑满、当彻底塞不下之后,就会开始往外呕吐。
刘旻有这个毛病郑含章也是知道的,毕竟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气走了大概十几位夫子,这些信息全都被记录在了吃瓜系统上,毕竟,其中有一位夫子年纪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有点儿很传统的文人风采,搞出了“一枝梨花压海棠”的“风雅传闻”。
这位夫子严格,别人发现刘旻上课就睡下课就醒,学了半年啥都不会的时候只会摇头摆手说自己没能力,得退位让贤,让庆王府另寻高名。
但他却会直接抽出戒尺,拿着老庆王给他的“好好教育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这根鸡毛当令箭,千方百计(在刘旻的视角下) 地寻找出他的错误,然后将戒尺重重地抽在他的掌心上头,直到皮肤高高肿起。
刘旻恨得不行,他觉得这个老东西是在故意针对他,于是开始寻找报仇雪恨的机会。
然后当时已经到了少年年纪的刘旻就和这位夫子后院的那枝娇艳欲滴的海棠勾搭上了,给这位还没有全白的老梨花染上了点儿不那么美观的绿色。
从少年郎报仇的角度来说,其实刘旻还是很成功的,毕竟他从闯进对方后宅到勾搭上那位年龄才不到二十,仍然是一点桃花带露浓的美人的整个过程,拢共也就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顺利得让人甚至得怀疑他是走了什么狗屎桃花运。
其实,要不是后来这位美人怀孕了,而不老不少的夫子却极为愤怒,甚至不惜自曝自己虽然没有不举,但已经是经过大夫诊断的生不出孩子来——刘旻的行为或许都不会被发现。
而关于这档子事儿败露之后各方的现状则是这样的:
现在,那位微微戴绿的老夫子已经被气得中风,被亲朋抬回了乡里,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治好了,还是被大夫摇头宣判“就算是治好了也流口水”。
刘旻,没事。
海棠美人,被老夫子给了一封休书后跟了刘旻,现在正在后院中,因为刘旻身边的莺莺燕燕美色太多,并且环肥燕瘦的各有风采,故而泯然众人矣。
她的孩子倒是生了下来,是个女孩,所以刘旻就很不放在心上了,估计也都快要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老庆王妃和榕女官却很喜欢她,现在也是被老庆王妃带在身边教养。
——总之,这么多年过去,曾经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刘旻并未能够朽木翻身,给曾经那十几位被他气走的老夫子们狠狠打脸。
他的判断力急剧下降,思维开始被郑含章带着转。
他甚至生不出多少怀疑,因为郑含章真的很诚心。
在分析的时候,她是多么的坦然、多么的乐于助人呢,她都站在刘旻的角度分析得那么细致了,几乎就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剖开了、掰碎了,细细致致地一条一条罗列出来讲给他听,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这种感觉令刘旻觉得熟悉而陌生:熟悉是因为榕女官也会做出这样细致的判断,也是站在他的立场上出发,就在前几年,他爹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说了一些话,最后得出了既然先庆王都已经昏聩糊涂到了这个地步,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不如毒死了,让他也别在人间继续拖泥带水的,直接去九幽黄泉转世的了。
这两个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或许也就在于,榕女官说话是冷静的,像是口中含着一块冰,也没有多少感情在里面,而郑含章却很有情感,激动时,手舞足蹈。
这也就是那一点点不熟悉的感觉的由来了。
他听着郑含章说的话,逐渐地有一种自己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会儿的感觉,看着她的时候,隐隐约约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榕女官的脸。
刘旻的食指像是触了电似的忽然勾了一下,随后他就点头了:“你说得有点道理。”
刘旻不喜欢那些流民,这一点早在郑含章第一次在从吃瓜系统上看到他的名字时就知道了,本来就有这样的倾向,郑含章再通过看起来全然没有半点私心的一番分析,将具有偏向性的结论放在了他的面前。
一个优秀的领袖,应当具有判断他人的行为和建议中占有多少比重的私心这一能力,这一能力刘旻并不具备,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被郑含章一点一点往沟里带,最后已然站在了沟的边上往下看,一边看一边还要主动问身边的人“我是不是应该往下跳”,这也就是他的咎由自取了。
郑含章总结道:
“这些流徙之徒留在蜀中,是弊大于利,所以含章想着,兴许这些人能够迁徙到洛州去。”
郑含章看着刘旻的脸色,虽然不知道他此时在魂游天外些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知道对方已经有了偏向,并且继续往下说:“您也知道,洛州是抗赵的第一线,我们真的很缺人——缺少那些可以被当做诱饵扔出去而不心疼的人。”
俗称填线宝宝嘛。
她终于将话题带回了自己的欲求上,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刘旻有种释然的放松: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说,他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等着郑含章会在一通分析后头再来上几句说教,她提了自己的要求,终于将整个对谈从跑偏拉回了商谈。
刘旻得承认,他是心动的。
蜀中的那些人的确不好处理,兴许是因为他手下的官员也是和他差不多的废物,吃喝玩乐骄奢淫逸在行,处理政务时却变成了缩头乌龟,所以这些流民的问题从来都没有解决过。
哪怕他们能够做到郑含章方才所说的那样,至少在最近这段时间,暂时先将流民的问题给解决掉了呢?
郑含章:“咱们洛州那边呢,其实也不是很需要这些人。上次慕容培兵败之后,一万的赵兵都已经进入了洛州,洛州现在是个穷地方……害,但既然我需要足够的铁铸造武器,同赵王和斛律羡再次战斗,将赵国的兵压在禹州之内无法西南出,而殿下不能仅仅因为这个原因与我做相应的交易……我也只能咬咬牙,努力试试将这些人带走了。”
她摆出的样子,是自己勉强吃点儿亏,给刘旻占了好大的便宜。
生意上头,奸商基本上都有这么一套表演的艺术,而郑含章炉火纯青的模样,就足以证明她混在那些人中也绝对不会有任何的不适应。
她是真的能够表现出自己对于这些流民的“嫌弃”来,也是真的能够表现出在她看来,流民这种东西给出去了,总得搭点什么在上头,这样她才能吃亏吃得少一点的认知。
甚至于,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害臊。
优秀的政客,从脸皮的厚度就可以看出来。
而郑含章完美合格。
她毕竟是真的在后世见识过把难民像是皮球一样互相踢来踢去的情形的。
那些可以说是已经完全没有继续容纳外来难民能力的政府,每次把难民送走都还要再给接收国家一笔钱,而只要已经送了过去,那若是负责接收的国家反悔了,想要连人带钱一起退货,那么不好意思,门都没有。
虽然说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主要还是因为生产力足够发达了,而且生产技术也更新换代到了不需要那么多人的程度,于是就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力,用人口红利填出国家能够采摘的果实,而放在现在这个时代根本就不会出现类似的问题。
但是郑含章可以虚张声势,鼓动人心,用说到天花乱坠的形容来诈骗得刘旻相信。
“这么说吧,您给我的也不是铁,就是武装这些人的用具罢了。”
郑含章小幅度地抻了抻肩膀,做了个不把双臂举起来的拉伸动作。
“再或者呢,您要是足够信得过我,那么也还有另一种——您这儿的人、您这儿的铁,都可以给我些,蜀中和洛州相距也不是太远,赵国要是出兵蜀中,洛州必然在前头挡着呀。您看,这十几年来,斛律羡纵横天下哪里输过啊,寥寥的几次平局,也全都是燕国那边打出来的战绩,虽然蜀中不与赵国直接接壤,但是您当真觉得横亘在您与赵国之间的那些吴军算是什么能打的军队吗?”
到这里就有点威胁的意味了,但郑含章说的也是实实在在的实话,战绩摆在这里,斛律羡就是能打,想要教训吴国就是能够如同八尺的壮汉抓起孩童后领,将人拽起来之后抡起蒲扇大的巴掌来来回回劈头盖脸地扇上十几个巴掌。
到现在为止,招架住了还揍回去的只有她,这就是摆事实讲道理,不由得别人反驳。
斛律羡不愧是赵国的栋梁啊,天下最强的名将,就算是输了一阵之后,还能够以敌人的身份帮到她良多。
郑含章把人当台阶当得异常快活,踩一脚、再踩一脚,就这么一点点地给自己抬高身价,从而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地证明:蜀中的铁矿啊,不给她是真的不行。
当然,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也夸张。
要是蜀中真的马放南山,文恬武嬉,像是未来的一些国家那样,将自己这个国家的安危完全寄托在另一个国家身上……
郑含章觉得,在这个年代啊,这个连各种公约都没有出台的年代,这个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顶多被谴责一下,连制裁都不可能有的年代,这么放心别人就是傻逼在找死。
这种事情,刘旻总不至于答应。
但是她还真的看到了刘旻脸上似有意动的神情,郑含章心都麻了,她连忙引着话题从这上头略过,直接转回到铁矿的问题上。
“现在庆王殿下还觉得,这铁是一点都不能卖给我吗?”
如果将郑含章开的条件想象周全的话,刘旻会发现这个“卖”字完全就没有成立的基础:她打算买铁矿了吗?这最重要的东西,她好像根本就没有给出花钱购买的打算!
然而在方才那一大段的分析过后,刘旻的脑子已经彻底被绕进去了。
他并未发现这个问题,外面候着的那些,一听到风吹草动就会直接冲进来的侍卫也没有这样思考的能力,整个庆王府中,能够看出问题的少数几个人,现在都不在他身边。
刘旻完成了他的权衡,他仍然有些犹豫,但他点了点头:至少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给了郑含章也没有什么坏处。
对他没坏处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做?
在郑含章的要求下,他很利索地写了一张简单的交易契约,上头的措辞都很不专业,只能说是相对清晰地点明了交易的内容。
但是这不要紧,因为上头盖了庆王的印。
在蜀中,这个印可比什么蜀郡刺史,什么巴郡刺史的印都更能说了算,可以说,在这个印这样压在契约上的一瞬间,什么都算是成了。
郑含章没有按自己的印,但她往上头揿了枚指纹,随后吹干这一页,叠好,宝贝地收进怀里。
刘旻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抬头发现郑含章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语气有些崩溃:“你怎么还不走?”
“第一件事成啦,那么接下来还有第二件事——殿下莫要着急,这件事就和交易没有关系啦,这会儿呢,您可以把我当成个单纯来献宝的人。”
郑含章伸手在腰间摸了摸,拽下了那个装着邓尔思给她的小方块的荷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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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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