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含章都同刘旻又谈了些什么,除去天知地知,这两人知外,就连外头那些站得很近的侍卫都不得而知。
不过,外人可以知道的是,郑含章离开庆王府的时候脚步轻快,而刘旻竟然心情也是相当不错,等扶望主管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在外头问时,里面刘旻让他进来的声音是带着轻快的笑意的。
扶望主管的一颗心,当时就从嗓子眼缓缓地落回了肚子里,他也就和自己那沉沉的身体一样稳稳当当起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着走进去:“殿下的兴致可真是好,想来是方才得了什么有趣的稀奇玩意了。”
刘旻点头:“是啊,是很有意思的好东西,不过比起到手的,以后能得到些什么,我更好奇的是这个。”
扶望主管从他还是个三岁小孩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伺候了,刘旻也和普通人一样,三岁之前的记忆伴随着长大都彻底烟消云散了,所以也可以说是,扶望从他记忆的一开始就已经跟在他身边,同其他仆人是不一样的。
他没在扶望面前摆起主子架子,将郑含章送过来的第二件礼物往前稍稍推了推,递给扶望看:“你瞧,这难道不是个好东西?”
扶望低头,和桌子上那只抬着头,一双龙晶镶嵌而成的,又黑又亮的眼睛正正好地对上。
长着龙晶眼睛的小东西体格不大,也就成年男人的一个巴掌长度,略瘦长,是一只用珠宝金银拼贴镶嵌出来的老虎。
老虎的额头上,那个王字,用深墨色的碎玉拼得非常漂亮也非常准确。
金贵、生动,哪怕只是静静地摆放在那里,也很能让人喜欢上。
扶望主管心想,这东西就算和刘旻那些最为珍贵、宝贝的收藏品放在一起,也绝对不会被掩盖了光芒。
不过……就算是这么精致的小东西,其实刘旻也不是没有得到过,并且,他已经在蛮久之前玩腻了那两个精致的珠宝摆件,从此放在博古架上头,就没有再拿下来超过一只手能数的次数过。
扶望心想:理论上来说,单独就这么个东西,还不能让庆王殿下露出这么高兴的表情来。
难道说,是那位小兄弟给殿下说了什么未来会送来的好东西,而那好东西才是真正的举世稀奇?
扶望倒是不觉得郑含章会说谎,会拿不出那样的好东西来。
毕竟琉璃尊这样的旷世奇珍,不就是从郑含章手里流出来的?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不可能是骗子,谁家骗子先下了那么大的血本,去做出那么一大批的琉璃瓶和花露水啊?
刘旻轻笑了一声,说:“你以为就这点东西?别用你的见识来套别人,未免太小瞧人啦。”
这么说着,但他的语气和笑声中倒是都没有带上轻蔑的态度,反而带着点亲切的调侃。
他伸手捏住这只珍宝老虎的尾巴,转了两圈。
在刘旻松手的那一刻起,这只珍宝老虎竟然自己“走”了起来,动作其实相当生涩僵硬,但是对于从来都只有静物的摆件来说,光是“能动起来”这一条,就已经足够让人瞠目结舌、视若神仙之物了。
扶望主管那双在肥肉中几乎淹没的眼睛此时睁到了他所能够睁的最大,上下嘴唇的肉随着哆嗦不停地互相挤压。
他说不出话来,咽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咽喉处的肌肉终于不那么发抖了。
“这可就是稀罕东西了。”扶望感叹起来,他看着这只珠宝老虎的关节缓慢地运动着,一步步往前走,直到距离桌边还有一拳长度的时候,它停了下来。
扶望搓了搓手,表情显得很是热切。
刘旻:“是挺有意思的吧?”
长得好看、贵气,还能走动,这东西确实很对他的胃口,大概会在不断的一段时间中成为他最喜欢放在手边把玩的东西。
不过,在第一次看到这只宝石老虎是能动的时候,他并没有扶望这么震惊,也没有那么看重这东西。
因为这种能够在上了发条之后自行行走的东西,在古书上是有所记载的,刘旻虽然自己不看书,但是这种颇有意思的书,他会让别人讲给自己听。
古书上说,曾经有一位自学成才的大将,创造出了一种立在水上,能够轮转、能抬起手臂和腿,做出多种不同动作,表演不止一种戏曲的百戏轮盘。
刘旻在刚刚听说这种技巧的时候,很是痴迷了一段时间,但是他没能从蜀中找到有复刻百戏轮盘这种好东西的工匠。
虽然没做出来,但是他至少知道曾经有古人做出来过,所以现在看着这只珠宝老虎的时候,他虽然喜欢,却也在心里想:洛州还做不出一只能够唱戏的百戏轮盘,不过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
当时一边想,一边他也确实这么说了,问郑含章能不能把做出这玩意的工匠给他送到蜀中来。
郑含章:“……”
她非常干脆地拒绝了对方,说这位工匠的本职工作并不只有制作这些玩具。
其实呢,虽然这只珍宝老虎的外部工艺确实让好几个珠宝匠连着工作了好长时间,但是内部的机关设计什么的,在确定了齿轮运转的道理之后,好几个手法十分熟练的老匠人花上一夜天的时间就将图纸绘制完成了,做出来也实在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毕竟,不就是把齿轮机缩小之后立体拼接吗?
而齿轮机关的设计,对这些已经教了不下一百多个乡民应该怎样制作水车、怎样在水车边上接上其他水力器械的匠人们来说,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吃透了这背后的道理之后,运动起来的老虎难道会做不出来吗?
岂止是老虎啊,就连八音盒都做出来了,甚至于这个灵感都不是郑含章给出来的,而是一位对音乐有些研究、喜欢音律的匠人自己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虽然按照中原“宫商角徵羽”的音符用法,这玩意现在的名字就叫“五音盒”。
能够演奏的音乐只有一首,不过能有一首就挺不错了。
现在这个五音盒也就放在郑含章的礼物堆里头——只不过那五音盒并不是已经做好的,而是一个个分开的齿轮,以及一个非常漂亮精致的外观,还有一套专门用来拼接齿轮的工具,诸如镊子之类都在里头。
这位匠人做出来了五音盒之后,成品给了郑含章,随后又在郑含章的要求下,按照他的设计图纸制作了很多的零件,把说明书画的非常详细,然后封装了起来,标注好了后分别放在盒子的不同层中。
这是什么?
这是后世在各种街边摆摊的集会上都会摆出来卖,某种程度上还蛮能撑门面,销量在最开始的那几年也相当不错的diy拼图。
对小孩子有特别大的杀伤力,郑含章想着这个时代的人,哪怕是在这个时代算是相当吃过见过的刘旻,他的信息接收量也比不过后世拿着手机的小孩啊。
哄他,用哄小孩的东西就差不多了。
郑含章在离开之前,还特地将这些齿轮按出来给刘旻看了一眼,其中,说明书是被她拎着一角抖了抖特别强调的:只要按照说明书上的步骤来,就能做出很漂亮的五音盒,她相信刘旻一定能够成功的。
不知道刘旻自己怎么想,不过郑含章还记得,自己在穿越前,拿着这样一些需要自己diy拼起来的礼物回孤儿院去,给那些围在院长身边、还没上初中的孩子们玩的时候,当她说了“我相信你们”,他们就会非常认真、像是把这玩具拼完当成了一种和拯救世界一样重要的事业去做。
那可是废寝忘食啊,院长在后来给她打来的电话中笑着骂她说:“连饭都不去吃了,就在那边拼你买回来的火车,下次不许买了。”
参考那些孩子们的反应,郑含章觉得刘旻或许距离上瘾也就只差一个上手——况且,为了避免五音盒这种东西从趣味性上太过寡淡,郑含章也不是没有准备别的东西。
披挂铠甲的小人、同样全身着甲,高大魁梧的战马……这些都是给刘旻准备好的,不怕他不玩物丧志。
郑含章深谙什么东西最能打动男性压藏在最心底的“少年梦”。
没有人能拒绝拼装,如果有,那一定是因为对方沾点手残。
刘旻的拇指又一次抚摸过珠宝老虎的脑袋,来回摩挲着那只用墨玉拼凑起来的“王”字,过了会儿,对扶望说:“你回唱行去的时候,顺便吩咐下去,让小厨房把饭菜送到房间里来,我不去前头吃了。”
扶望看着他将珠宝老虎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去,又把桌案上头放着的所有东西都理到了一旁的地上堆着,反而捧起了一只锦盒到桌面上,打开后,从中展开一张纸,皱着眉头开始细细地研读起来,心知这也是郑含章送来的礼物。
不过这份礼物,他家王爷就没兴趣和他这个下人说了,他已经专注在那些被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的小齿轮上,并且沉浸进去了。
甚至没有给小厨房下一个今天中午要吃些什么的指令。
*
郑含章心满意足。
庆王府在蜀中说了算,算到什么程度呢?算到了刘旻虽然一直都不怎么管事,但是只要他说一句话,蜀中的官吏就都会先去完成他吩咐的事情的程度。
要说那些把控着蜀中内政的世家们不在乎头上凌驾着这么一位身为门外汉,却偏偏要起到专业人士头上来拉屎,还骂不得劝不退的王爷呢?
——多数时候,他们是真的不在乎。
因为刘旻懒,喜欢享乐,不喜欢管事情,偶尔放放血哄得他开心,大头的利益还是世家在拿,世家们仍然能够维持着之前百余来的平稳、始终都是人上人的地位,大家都很开心。
所以,这一张纸契直接送到蜀郡锦官城的官署政务厅里头去,此处的官吏也就只是简单扫了一眼后就点点头,一路往上传到了别驾这样的政务厅中高层,这位别驾终于看到了纸上的内容,而不是扫一眼上头的庆王印就点头不管。
在看到上头的“铁”字的时候,别驾的眼睛睁大到溜圆,一脸震撼的表情活像是刚看到个一口吃下了一只苍蝇的勇士。
但哪怕是被这上头的话震惊到了,别驾也并未那这这张纸头回去庆王府找刘旻面谈,劝谏他说这样的生意做不得啊。
他自我消化了那点震惊,然后继续一路绿灯地给批下去了。
没办法,政务厅从上到下都打点好了,邓尔思动的手,虽然钱是从郑含章赚到的花露水钱中抽出来的很小一部分,算是绝对的取之于谁,用之于谁,但很显然,此地的官吏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自己拿的其实是曾经属于他们家的金银。
有钱到手,这些本质上属于吴国、属于刘旻,世家就算势大也不好染指的盐铁到底要流去什么地方,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这份命令就这样传达了下去,相应对接的事宜,因为暂时不好直接过了雍国那边的明路,所以暂时就都从邓尔思的那条商路上运送到洛州去——郑含章往蜀中来走的这一趟尚且需要隐姓埋名,一直到刘旻面前才将自己的身份揭露出来,要是被雍国朝堂上知道她在干些什么,恐怕就算是陈皇后都不能毫发无损地保下她。
一应细节,郑含章都委托给了邓尔思。
这并不是自己做甩手掌柜的意思,而是在这些个运输过程中必然会有利益进出的问题,郑含章若是将整个流程都拿捏在自己手中,就会出现邓尔思明明帮了很大的忙,而且还陪了她一路……忙前忙后的却只能拿到郑含章一开始画的那点儿虚无缥缈的饼子。
这样很不好,若真是这样做的主上多半很难让臣下长久地归心于自己,毕竟虽然这么说很**裸且冰冷,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利益才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石,就算是理想主义者也需要吃饭,需要安身之地。
郑含章在阅读历史的时候,曾经看过某位被后世洗白得很厉害,三征高句丽并大败,彻底将一整个王朝的家底给败了干净的皇帝,在给将士们许诺了人人受封赏,并且靠着这样的鼓舞打开了劣势局面,成功回到了都城去的皇帝,因为没能履行自己的诺言而彻底失去了最后的信用,丧失了对于军队的掌控能力。
这是一个很大的前车之鉴,愈发证明了君子重诺这句话的正确性和重要性,也说明了在给帮自己干活的人以利益的时候,最好是不要太吝啬。
郑含章将这些全包给邓尔思的时候,自然是连带着花露水和琉璃瓶子的长期生意也一起承包了过去,其间的所有盈亏全都由邓尔思自己负担。
只要运营得还算正常,邓尔思能够到手的金银也不会太少,包括在蜀中的人脉应该也可以进一步扩展,也算是好事。
而就算蜀中这边的花露水生意因为市场逐渐习惯、饱和而卖不到那么高的价格了,邓尔思也有绝对的自由将这些货物运送到吴国都城去。
那边还能再收割一波韭菜。
而郑含章自己,她则要筹备着从蜀中回到洛阳去了。
蜀中虽好兮,却不可久留,洛州那边不可以长时间没有主事者,况且虽然蜀中这边的天气尚且炎热,但也到了荷花全部盛开到快要转败,花瓣勉强吊在莲蓬边上,盈盈摇晃颤抖着,仿佛随时都要飘落在水上。
夏季已经迟暮了,等从蜀中一路回到洛州,估计那时候的菊花都已经到了将开未开的状态,再过上一段时间就要秋收,这可算是个大日子。
在农耕文明的社会中,一切和农时有关的日子都是重要的,吃天看天的人,需要对苍天表现出最大的敬意,并且用这样的敬意来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无饥无馁。
就连皇帝在如此时候,都需要至少装模作样着给全天下看看:亲自去告祭象征着四时和丰收的神明,然后去御田中收割一些粮食。
这个仪式,是除非雍帝的身体已经坏到了连被人搀扶着都站不起来的程度,否则就绝无可能翘掉不参加。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此两者,一个象征着皇帝阐释自己至高无上地位的实力,另一个则阐释着皇帝之所以至高无上的法理,算是从名从实两方面保障了皇权的稳固。
——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郑含章和洛州身上。
军队归她管,百姓的民心在她身上,那么洛州地方无印的刺史官衔就会一直印刻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此时天下的那些名将们,他们身边跟着的部曲,最精锐的那一批可都是完全以将军本人马首是瞻的。
这不是后世,在看到了军阀乱起,随时都有可能动摇国本,将皇帝从皇位上赶下来,“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着更迭宗庙之后,逐渐将官场的制度改成重文轻武,并且通过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来保证将军就算有造反的想法,也很难拉起一支完全忠于自己的部队。
郑含章要的就是这个,所以她一定会赶回去。
在离开洛州之前,她已经拉着马霁骑马在凤凰城外的那些乡里探查过一番,那些田地间的麦苗都生长得非常茁壮,所有比较有经验的老农都说,看这样子,只要之后不出什么岔子,这年节就一定是个大大的丰年。
郑含章需要将这场丰收往自己头上引。
她不介意马霁声名鹊起,成为会被洛州的百姓立生祠祭奠的贤人,但是对方的名声一定不能盖过了自己。
这行为有点儿不当人,但却是她现在必做的,该发放利益的时候要给全、该给面子的时候也需要给足,但是不能有人越过她去。
说白了,功高震主这句话,虽然在一般的语境下往往会跟着皇帝小心眼,容不下那样的大才,但若是从主上的角度出发,不让这种情况发生,才是他们在政治谋算上需要达成的高目标。
所以她的目的已经达成,现在就筹备着打算离开了,然而会到馆驿之后,郑含章看到高复青脸上满是严肃的深色,和他平常那没什么表情,仿佛是在放空自己但注意力却又实实在在地是落在她身上的面容神色相差极大。
郑含章:“?”
她给高复青安排的活儿也就只是跟着陈夷行吧?怎么跟着跟着还跟出了这般神色,难道说陈夷行身上有什么不对的?不应该啊,吃瓜系统那是半点都没有提示。
难道说,陈夷行其实并不是陈夷行,而是用了别人的名字,靠着这样躲开了吃瓜系统的扫描?——这也不合理,因为吃瓜系统上是会备注原名和现在使用的名字的。
所以,怎么了?
郑含章让高复青慢慢说,才说了两句就开始捂着额头:不是,朋友,谁让你这么“跟着”的?
好吧,可能是她。
毕竟没有把任务说清楚是她的问题,郑含章发誓自己以后一定会尽量把情况讲清楚。
她听高复青往下说,正说到陈夷行站在馆驿门口,别的什么也不干,就那么对着馆驿的大门,盯着看,像是想要从里头看出点什么神神道道的东西时,馆驿中的驿员,也就是那些招待员呗,过来敲门,说外头有人找她。
“是位公子,他说认识您,他姓陈,名字叫夷行。”
高复青听到这句话,当即就严肃认真地对郑含章点了点头。
那姿态仿佛是在说:您看,我就说,他肯定有问题。
郑含章摆摆手,对外头道:“是我认识的朋友,麻烦快请进来。”
今天的陈夷行衣着比起先前在唱行里遇到的时候要朴素很多,郑含章甚至有些怀疑他的衣服料子是不是最普通的麻布。
她还装模作样了一点,问对方今天怎生如此潦草,是有什么需要她帮助的吗?
——“我虽不才,愿为夷行兄分忧。”
陈夷行是跑进来的,因此衣服头发都有些散乱,胸膛上下起伏得很是急促,从口中喘出的吐息也是粗重的,但他说得很急切,完全没有要缓一缓的意思,一只手扶着桌面,另一只手攥紧了衣袖。
陈夷行说,盯着郑含章的眼睛:“您不是庶出的世家子弟,来蜀中的目的兴许是经商,但绝对不是常人认为的经商。”
“我虽然还不确定您是谁,但却想要赌一把,随您一同离开蜀中,成为您的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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