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锅,也就是未来火锅的雏形,其实发明得相当之早。
大约在两百多年前,这东西就已经出现在当时某位特别喜欢写怨妇诗的诗人的句子中了。
有一些研究历史的文人估计:这种煮锅的方式,大概是从用鼎煮肉中化用过来的。
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
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亦五鼎烹。
虽然这句话象征着一些比较极端的士人思想,但此处要取的其实只是其中“五鼎食”这一个词的意思而已。
以鼎烹煮牛羊肉,这是有一定级别身份的人才能够享用的。
卿大夫五鼎,顶多能够煮羊肉;诸侯七鼎,在卿大夫的基础上还可以煮牛肉。
若是按照公羊氏之儒那“天子一爵”的观念,做为九鼎之爵的天子,也只是比诸侯多了两味:鲜鱼和鲜干肉。
而且吧,哪怕如果有人真的用这样的器皿,以白水去煮牛羊肉,最终煮出来的口味绝对不会让绝大多数人满意——毕竟调味料也是那么的匮乏而单调。
但是,众所周知,用这样的器皿煮东西吃,吃的那都不是味道而是格调,是一种众生在我之下如浮云的寂寞。
再往后一点,就像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变成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更往后一些彻底礼崩乐坏乱世屠戮以十万记、某老贼对着洛水发誓然后彻底把洛水的名声给搞崩溃了……上古时代以道德为根基的社会制度崩溃,所谓天子九鼎的制度也就这么崩溃,人人都可以开始肖想八佾舞于庭……
或许,只是或许,古董锅里片牛羊肉,往那煮肉的水里面加入一系列去腥的东西,进而加入煮肉的调料,把蘸肉的调味也一点点从普通的盐精进成更香浓甜鲜的蘸料……这些举动,全都是这一过程之于饮食一道的缩略之影。
郑含章在穿越过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为自己的饮食水平而痛苦:这年头还没发明出炒菜,像是砂锅煲什么的东西倒是可以勉强尝试一下,但是吃多了还是不够快乐啊,人只有在戒断了炒菜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离不开炒菜——像是白人饭什么的那就干脆下辈子再见吧,郑含章再确信不过自己的肠胃和那种玩意八字不合。
所以,天晓得她在看到了火锅的雏形之后有多么快乐,在刚刚到凤凰城的那段时间,她除了享用超级劲道的面条之外,最常吃的就是古董锅。
搭配着古董锅的好消息还有一条:这个时代是有芝麻的,并且为了避讳,名字已然从最开始的“胡麻”改成了“芝麻”,在洛州就有人种植,数量不是很多,却一直都有。
毕竟,这也是一种蛮重要的榨油原料,虽说榨出来的油不少都上进去做了贡品。
言而总之,郑含章给自己弄到了芝麻,然后按照自己记忆里做简单芝麻酱的方式,炒熟、冷却、磨碎顺便加入一点油、盐、糖调味……
她获得了美味的芝麻酱,另外给自己整了点醋,虽然很低配版,但是美滋滋。
这第一批的芝麻酱,她自己愉快地吃古董锅涮肉到饱,额外的一部分都送了她看得顺眼的官,比如说卫云庭是吃上了的,马霁也是尝到了,韦淮却不幸没能获得一小盅。
后来大战再起、又是蜀中之行……郑含章也没有功夫再闲闲地让人给自己弄一份芝麻酱,于是现在已经相当可靠的左膀右臂韦淮仍然没能获得一份美味的芝麻酱。
大悲,但郑含章想到了就会偷着乐。
她甚至觉得这算是韦淮他们活该,所以就应该在旁边干瞪眼上一段时间再说,至少,王稚施钺李由之,还有在工坊里头每天汗流浃背的李锐啦、相里氏啦……这些工匠,更重要的,正在系统性建立洛州医疗学习系统的于忱。
这些人得先拿到吧?
不如今天先来两口。
但是王稚拒绝了。
古董锅太热了,王稚说,等到天冷的时候再尝试也好,现在就免了,她对于一身汗着回去没有兴趣。
做为一名在世家之中被娇养着长大的小姐,王美人在家的时候从来都不需要和其他人那样节约着柴火和干净水,她可以每天洗澡,而不是只有到了隔好几天的“休沐”日才有这个机会,甚至一天洗两次,还是兰汤与桂浆,洗完之后可以如屈子那样采芰荷以为衣兮,汀兰为佩。
离开家之后,条件没有那么好了,她也可以忍耐两天洗一次,但是绝对不可以全身都是汗、并且有条件泡个澡却不去洗。
然而临时加上个洗澡的日程还是很烦的,王稚心想,郑含章虽然年纪小见识广,水平相当优秀,身上还有点看不透的迷云,但是这种时候以为别人都和她似的,把工作布置出去之后就可以休息的态度是真的很值得一枚端的有世家风范的白眼。
她这么想着,也真的这么做了,郑含章摸摸鼻子:“那好吧,等天气再凉一些。”
她也终于吃完了那枚山楂馅的点心,觉得馅料酸酸甜甜的有些过分开胃了,分明在一个时辰之前才刚刚吃过,这会儿怎么又饿了。
但不管,她现在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郑含章决定一会儿王稚也走了就给自己整点夜宵炫炫。
王稚知道她在想别的,偶尔,她也会有点儿世家遗风发作,比如说看郑含章那肆意的样子,就觉得这种人被扔到南方,要么在清谈上直接成名,要么被打成疯子了事——偏偏这两种人她都不是很喜欢,所以就只能转开眼睛。
或者说,在刚开始的时候,只能转开眼睛。
现在她很知道郑含章是个什么性格,甚至是有点儿纵容下属们倒反天罡的,于是王稚清了清嗓子:“殿下,赵国的事情,还说是不说?”
“说,说。”郑含章坐直了一点,稍稍收敛起来,她今天虽说是被限制着只喝自己瓶子里的鲜榨果汁,但是她在溜去施钺她们那桌的时候,从她们那儿混了一丁点果子露喝。
列位官员回去之后可不能倒头就睡,所以酒水的度数很低,这让偶尔可以砸吧一口高浓度白酒的刘毓干脆放弃了喝酒的想法——喝果子露有什么带劲的,这东西对着坛子吹上十几坛也不会醉,顶多就是连环跑厕所罢了。
然而这是对刘毓,郑含章悄悄喝了一小杯,完全没有醉,但是亢奋起来了点,这也是为什么她先前会直接碰上王稚的手,而不是给她使个眼色的缘故。
哎呀,这么想来,今天的她确实有点浪得太过头了,郑含章这么想着,有点担心自己今天再做点什么不太受控制的动作出来,遂从怀中掏出不离身的小本*1,抓起一旁的笔,写下一行不甚好看的潦草字迹:
明日向阿稚道个歉
她写这行字的时候没有避讳着王稚,王稚于是将上头到底都写了些什么看了个清清楚楚,一时间不由得眉毛直跳。
阿稚这种称呼都弄出来了,今天的殿下到底是在干嘛?哦,兴许是那一杯果子酒,但是如果本来就并不存在于此人大脑中的想法,就算是喝酒也无法再帮人临时塑造出来。
她觉得有些奇怪,这样的言行举止放在男性身上,本应该会让她觉得反胃,但郑含章的情况却又不太一样,她总觉得对方说起这些话来的腔调……有点像是她还在闺中当娇小姐的时候,关系比较好的那些手帕交。
兴许是她经常忽略了殿下其实还不到十四的年龄,王稚按下那些怪异的想法,开始说起赵国那边的情报,这才是她留到现在的原因。
“赵国最近异动不多,还是以励精图治为主,针对鲜卑武勋和禹州世家的挑拨仍然在继续,但是效果不明,详细的那些消息,我都已经将其誊抄汇总之后编撰成册,按照时间排列,明日便可以给殿下验查。”
“但是有一桩,殿下,赵国东宫僚属那边有一则消息穿出,不是非常确定,但我认为可能性很大。说是,朝堂上的那些官吏都已经盯上了殿下,兴许是打算用一些盘外招,比如说,派遣使者前往长安,在陛下身边挑选唯利是图的宠臣,以金银功名利诱之,让宠臣在陛下面前说您的坏话。”
王稚的语气很平淡,几乎是完全没有感情的棒读。
因为她觉得很平常:说实话,这样的消息竟然会到现在才传到消息网下线那边,这才让王稚稍稍产生了一些奇怪。
郑含章这种横空出世的变量,难道不应该在第一时间被盯上、被针对吗?
难道还真的有人会相信,赵王是全天下头一等的英雄,就算是敌国皇室最核心的成员之一,都能英雄惜英雄,亦敌亦友着想要看到对方在战场上成长到最绽放的时刻?
那也未免太过将国与国之间的斗争视作儿戏,也未免太过侮辱了赵王。
——但是也正常,毕竟,赵国的朝堂上从来都不缺扯皮的家伙。
郑含章也这么想,赵国的情况,可不就是赵王和少数臣子在前面拼了命的c,剩下的那些人则负责拼了命的拖后腿,这么一想就觉得正常太多了。
应该是在之前她大败司马回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盯上了她。
但是那个时候,赵国朝堂上的都觉得,就算这是个需要关注的人,那不是派出了斛律羡吗?斛律羡都出马了,那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嘿,偏偏还真的有斛律羡都出马了,但就是解决不了的问题。
从战场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应该在哪里解决?
这真的很好想到吧?背后捅刀子嘛,反正捅刀子的方向就那么几个,正面、左右都被排除了之后,那就只剩下从背后来上一刀了。
那背后捅刀子是什么意思?
——从朝堂的路线出手呗。
郑含章:“这是打算离间我和长安那边咯?”
朝堂路线的政治手段,若是从别国的角度来看,那确实就是以离间为止,不管目的是什么,基本上离间都可以起效——想要害死人是这么个套路,想要挖墙脚,还是这么个套路。
这其实不能叫做盘外招了,这种政治手段,大概只能叫做正本清源。
因为,战争是政治的延伸。
诸如乡里争夺一口水井的打水权,一开始一定是吵架,但是如果吵架没有效果,那就回逐渐从口角上升到斗殴。
这就是上升到暴力手段,而暴力手段在国家层面上的表现就是战争嘛。
用政治手段达成不了的诉求——要求更多的地、很多的人、更多的利益——就要通过铁与火去夺得,那就是战争。
至少,郑含章不觉得这是盘外招,她在和斛律羡遭遇开战之前,就已经开始筹备着要怎样才能从朝堂上分化他和赵王这对君臣,要怎样从政治的层面上去结构赵国这一整个力量合体。
这也是离间,并且执行在战场之前。
郑含章:“他们只是打算用宠臣什么的去吹吹风吗?”
她的表情很难免地带上了一些无奈,就像是看到自己从出生开始养的小猫对着自己咬了一口,但是那小小短短的牙齿一丁点的杀伤力都没有,多么用力地咬也没能把自己的皮给咬破。
王稚:“三人成虎,这样的杀人技,殿下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吗?”
舆论杀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尤其是当一个人从一开始就不能算是怎么简在帝心的时候,都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这年头已经有了一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苗头出现,而曾经主流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则逐渐淡出了这个年代士人的思想观念。
君主猜忌,送给你一个空食盒,那你到底是要自己体面,还是等待君主来帮你体面?
——郑含章觉得,还有一种选项是造反,但是很显然这不是个常见的选项,至少多数人都没有这个本事。
郑含章记忆中的历史里头,秦国想要攻打赵国,为了实现战略目标,要把稳重的老将廉颇换下去,就是这么个思路、后续也确实做成了。
当时,到了战国末年,秦国在战场和朝堂上的表现那是都相当不错,离间这样的招数,被用出来、执行完备的次数也相当不少。
郑含章:“我觉得还行吧?”
她对着王稚眨眨眼:“你该不会觉得,现在在长安城中,那些宠臣啊、宠妃啊,就会不说我的坏话了吧?”
她可是不受宠的皇后唯一的“儿子”啊。
在原本的雍国朝堂政治格局中,以陈皇后为首的一股势力就是因为想要在未来的几十年内上桌瓜分利益,这才让原身从公主变成了“皇子”。
郑含章这个存在的诞生,天晓得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多少个宠妃宠臣已经给她吹了几百个月的枕边风了。
雍帝不喜欢她不止一天两天了,但是陈皇后在后面支撑着呢,只要陈皇后和陈家一天不动摇,那些普通的失宠流言对郑含章来说就是全然不需要担心的。
比较有威胁的是什么呢?
是捧杀。
如果对方逐渐塑造出了郑含章想要造反的势头,那就有点麻烦了。
自古以来,中原文明从上到下,对于皇帝一直是非常宽容的,大概是“天子”形象的塑造,如果皇权之下出现了什么差错,那基本上百姓都会把罪责推给奸佞当道,乌云蔽日,而只要除了奸佞,皇帝就会变得圣明了;大臣则会觉得,一定是自己的政敌把皇帝欺骗了云云……
同样的,既然过错不会落在皇帝的身上,那么如果在皇帝的治下,有人造反了,那么造反的那个人在道义上就会被鄙视。
除非天下实在是无道之至,民不聊生,山河涂炭,用符纸和稀米汤就能够拉起一支揭竿而起、斩木为兵的军队,大声呼喝“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否则基本上都不会很顺利。
——而就算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队伍,那也没有太大的胜率,因为所有造反的队伍,如果是做为最早出现的那几支,胜利的概率会大大地下降,领导阶级的腐坏是一方面,没办法摸着前面的人过河是另一方面,古早地耗尽了战争潜力则是又一个重要的点……总之,被污蔑造反就不能和其他普通的吹吹风相比了,这是郑含章需要好好经营的。
甚至于在这一方面,陈皇后的性格也是一个劣势:她太刚直了,很难在雍帝面前露出柔顺的模样,因此会很容易将一些本不应该坐实在自己身上的过错背起来。
所以这一件事得她郑含章自己来,她托着下巴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难道要我年纪小小就开始装瘫痪吗?”
像是司马懿那样,粥都抖在脸上了,但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种本领郑含章是没有的,至少现在还没有发掘出来。
王稚:“若论消除野心,示弱的确是最好的办法,毕竟殿下并不很受宠于陛下,这会儿就算美人歌舞军帐前,也未必能够讨到好。”
郑含章叹息:“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呢。”
或许,她应该讨好一番自己的这位便宜父亲,但是要怎么讨好……找个机会回长安城一趟?这倒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这件事可以在之后和别人讨论讨论,郑含章相信这种活计,那群豪强出身的官会更懂一点。
现在她只需要先把自己想要的信息都给接受了。
郑含章问:“这条消息是从赵太子东宫里传出来的?”
王稚说:“是元二公子身边的那位幕僚,名叫乔舟的人传回的消息。此人先前在将元二公子送进东宫、将慕容培葬送在朝邑城这几件事上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王稚已经很准确地注意上了乔舟这个人,她现在已然想着要把这个人好好地利用起来,或许以后还是可以直接推荐给郑含章的。
“此人有点意思。”
关于乔舟先前都干了些什么事情,王稚早在以前就已经对郑含章汇报过了,每一次总结的信息条目里头也都有乔舟自己写的那些内容,但是王稚仍然回想起了一些很值得对郑含章一说的事情。
“上一次他来消息时,说元二公子拉着他的手,说想要将庶妹嫁给他做妻子,并且这一邀请是已经经过了元家许可的,他问我,这样的邀请到底要不要接。”
*
乔舟其实确实是已经到了要结婚的年龄,甚至稍稍有些超过。
他今年二十四了,却依然孑然一身,在别人看来,那就是要么不想结婚,要么就干脆是打算把自己的婚姻当成一枚跳板,利用它爬到跟高的位置上。
他自己的想法是前者,然而如今这个世道,熙熙为利来,攘攘为利往,大多数人推己及人,都觉得他的想法是后者。
那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但是当一份婚约送到面前来的时候……
这就有所谓了。
说实话,乔舟是真的没想到元家能够看上自己这个完全挂靠在元家这棵大树上的人,毕竟他的一切都和世家形成鲜明的对比,理论上来说,在想要挑选丈夫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进入被世家看得上的名列之中。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巧:
他被看上了,大概是因为才能,又或许是因为他确实让人看着很是顺眼。
乔舟很知道要怎么让自己时刻保持在自己上头那几位能够决定自己的生死和未来的大人物们视野之中的同时,尽量让自己不招别人的嫌弃。
娶或者不娶,各有好处,比如说如果娶了之后他就会更容易进入元家的核心圈子,不管是在自己的高升途径上,还是在给洛州那边的信息上都能更如鱼得水一些。
不娶的话,他却是多一些自由,而且——
乔舟感觉自己被推搡了下手臂。
他转头看向身边,元二公子看他出神,笑着推他:“在想什么呢,妹夫?”
明明还没定下来,他甚至还在犹豫,这人倒是已经连亲戚都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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