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却要从正在慢慢将密文藏进一篇关心老友,邀请对方等到有空时来自己家里用顿便饭的信中的乔舟,转说到那位又一次醉醺醺地回到家中去的元二公子身上。
却说元二公子在宽枕大床上清醒过来,口中的酒味已经被清理一新,取而代之的是还残存着的醒酒汤的味道。
他的衣衫也都已经更换完毕了,先前被他自己没什么意识地呕吐弄脏的衣服、被褥乃至他自己的脸、头发和手,全都又那一群体贴的解语花为他更换、擦拭干净。
饶是如此,他醒来后,仍然觉得头疼欲裂,手上有点儿发痒,下意识地想着要砸点什么东西才好。
看见他醒过来,守在边上的美姬连忙端着早已准备好,始终都用小火温着一部分,好兑成最让人舒服的温度,这会儿兑混好了,也试过温度是否真的合宜的漱口茶汤上来:在茶汤边上,还放着一盘酸甜可口,最是能让人心情提振的果脯。
这多少能算是神仙日子了,如此贴心的枕边人,就算是再高官厚禄也无法变得更好,然而元二公子的脸上却始终见不到多少满意,而美姬虽然殷切,却也始终带着几分怯生生。
她们这些相对受宠,经常在元二公子身边侍奉的美人都是经历过的,元二公子脾气不好的时候真的能把茶盏砸在墙上,任由那些瓷器碎片飞溅、锋利的边缘将美人娇艳的容颜割伤。
伤了脸就要失宠,她们这些没名没分还没有子嗣的女娘,唯一能够倚仗的就是这张漂亮脸蛋,以及因为脸蛋带来的宠爱,要是连这些都没了,那往后在后院里的日子,恐怕就要比一般的丫鬟都难过。
然而害怕归害怕,专业还是很专业的,毕竟真的会在元二公子面前吓到伺候不好的都会被那些熟练的姐姐们按下去,说今日且让她们来——她们这些后宅的女子倒也没有十分地爱恋着这位皮相还行,但内里确实草包的二公子,而既然是讨个营生,那也很没必要为难自己的同行们,反而会互相帮衬着点。
失宠的也是如此,就只是元二公子对这些后宅美姬们出手大方的次数不算很多,帮也帮不上太多。
元二公子没能从面前低眉垂眼的美人身上砸吧出她真实的情感想法,他喝了茶,含了一块果脯,这甜滋味一往身体里头去,脑袋也就变得松泛下去不少,他终于有了笑模样,放下茶盏,低头在美人樱唇上碰了碰,然后起身,张开双臂:这是要美人为他着衣的意思。
美姬问:“公子欲往哪里去?”
不同的去处要有不同的装束,公子自己是不怎么在意,但是她们这些姬妾却是需要为公子安排好的,否则届时出了差错,家主和夫人怪罪下来,对公子那顶多就是骂上两句,对她们却可能是一顿板子随后扔出去。
不由得这些女娘不上心。
元二公子晃晃脑袋:“随便拿些什么来,不出门。我……我去看看四妹妹。”
他和元四姑娘的关系挺好,但也不是那种朝夕相见的关系好,元二公子甚至连母亲都不是每天见的,有些时候匆忙要去上朝或是去东宫,母亲还没起床,就在屋子外头问个安,问完之后匆匆而去。
美姬为他挑选好了衣裳,帮他换上,原本靠在床上,因为宿醉而显得很有些狼狈的元二公子一下子就又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人形,除却脸还有些泛黄,他于是凑到镜子前头,找了盒粉往脸上扑了点。
现在,就又还是那唇红齿白的样子。
元二公子去时,元四姑娘正在写字,却不是挽着袖子,用大笔写大字,然后看什么筋骨风姿,习字这一套,元四姑娘也一直都练着,但从来都不把它当最重要的事情来做。
元四姑娘当初是这么对嫡母元夫人说的:“只有十岁前的小孩子才在对着字帖练字呢,娘您看,我的字体和字形,可不是都已经兼备了?”
她并不觉得字神这种东西值得多练,毕竟世界上多的是俗人,他们根本看不出什么字神不字神的。
“只要我站得足够高,能够和前朝那位太后一样大权在握,娘亲,你知道吗?哪怕是全天下最才华横溢的才子,都只能跪在我面前,说我的字是顶好顶好的。”
她从小养在元夫人身边,几乎就是元夫人的亲女儿了,很是受宠,能在母亲面前说这些对孩子来说完全是大放厥词的话,而不被训斥一句,甚至元夫人还会摸着她的头,笑着说:“我家明月奴别有一番见识呢,这志向可真大,比娘小时候的要大上一百倍,那么明月奴不学写大字了,之后打算学什么呢?”
元四姑娘的小名就叫做“明月奴”,大名也和小名有点关联,叫元照君。
取皎皎月华流照君的意思。
元四姑娘将脸蛋贴在元夫人的膝盖上,双手扶着她的大腿:“女儿想要学诗书策论!哥哥们学什么,女儿就也要学什么,女儿觉得自己不比哥哥们差多少呢。”
她和元夫人亲昵,但也知道自己到底不是从这个肚子里生出来的,况且还是女儿,和前头两个哥哥比起来,在元夫人心中份量上还差得远,所以说话的时候看似很奇峻地不与旁人同,却总是细节处藏着让人舒服的措辞。
就像是“不比哥哥们差多少”,那也就是自己挺好,哥哥们却更厉害的意思,这一手捧得没什么痕迹,元夫人听了果然极开怀,当即就允许了让她隔着一道轻纱屏风,也去跟着夫子学习男儿学习的那些东西。
后来元夫人将这一天的谈话以及她后续的安排都告诉了她的丈夫,元氏家主。
元家家主并未怎么欣喜,赞叹他人家里有麒麟儿,我家里也有凤凰女,并未多说什么,却也没有断了这个女儿去读书的念想,而是这么默许纵容她到十五岁。
十五岁,就及笄了,算是从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人生的重点也要开始变化了,她要准备着嫁人,再和以前一样在书斋里头和一群老头子混在一起,实在是不太合适。
元四姑娘顺从着父母的安排,但是回到自己的闺房中去之后,她仍然没有放弃自己平常的学习,就比如说此时她正在写的,是一篇策论。
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月光如银,室内光华熠熠,这种时候正宜半卷兵书细细地读,读完之后的——就像是今日,读完了书之后总得写点什么,否则怎么能够证明自己真的读懂了这本书?
元四姑娘一直是很讲究读书要读会的,因此,像是元二公子那种一卷书在窗前摇头晃脑地读上十几遍,终于会背了之后就欣喜异常地放下书回去休息,被人问起就说“我会了我会了”的,在她眼里实在是个不怎么成器的东西。
是的,倘若元二公子不是她的亲哥哥,她一定会相当看不起对方。
……现在,她也并没有非常看得起元二公子,只不过是在表面上并不显露。
元四姑娘正写到:像是千沟万壑之地诸如洪川,则已有了天然的屏障防御,此当年赵之能饭老将之所以拒秦也……
外头的丫鬟突然闹将起来,声音听着还很欢喜。
元四姑娘从嫡母那儿也学会了一套治家的手段,她在自己的院子里就一直这么管理着,仆人皆敬畏她,很是听她的话,莫敢违背。
而她喜欢安静,要想东西的时候更是要求满屋子都安静下来,这样突然有声音响亮起来,一定是因为外头有人来,她有些可惜地看向自己才写了一半的策论:她其实已经有了很完备的思路,但是现在看来,大概是不能继续一气呵成地写完这篇策论了。
多少有点可惜,但是算了。
元四姑娘稍稍打理了下自己鬓边的发丝,然后站起身来,朝着外头走去,一边走就一边听到元二公子提高了的声音,很有几分激昂味道:“妹妹大喜!”
元四姑娘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下掌心,没在掌心中看到墨渍什么的,就抬手拍了拍脸颊,然后转着圈儿揉了几下,揉出了一张微笑着脸后,她低头从丫鬟打起的帘子下过,走到门口,看向院中人模人样的兄长:“二哥哥?二哥哥今日怎么这么有闲,还晃到妹妹的院子里来了?”
元二公子笑着对站在台阶上的妹妹拱拱手:“这不是要为你道喜吗?这事不小,妹妹总不能让我在院子里站着同你说吧?”
元四姑娘:“是我的不是,二哥哥现在是东宫官员啦,到我这儿来,我哪有什么配得上招待您的茶点,这不是慌慌张张的,才忘了要怎么招待哥哥?哥哥请进吧,莫要嫌弃妹妹这儿的茶水招待不周。”
元二公子现在也只是稍微舒服了点,酒劲那还真的没有过去呢,他拿着茶也不怎么喝,而是直接一脸笑意地对元四姑娘说:“你哥哥我现在也忙碌的很,别的就不先多说了,我就直接说了,妹妹的大喜,是即将终生有靠、未来富贵一生啊。”
她就算不嫁人也会富贵一生,元四姑娘在心里腹诽道,但是脸上仍然做出了几分惊喜的神色:“二哥哥你快些说。”
怎么说呢……虽然她对嫁人不怎么期待,也从不觉得自己会爱上未来的夫君,但她确实一直都有一个将嫁人当成一个把自己送上更高处的跳板的认识。
在这样的目的之下,她确实很需要了解自己到底会嫁给怎样的一个人,元二公子来得……其实挺有必要的。
他虽然是个皮囊下面全是草的废物点心,但因为这张皮囊也算是在禹州世家的那些公子哥儿们的圈子里头混得颇开,所以他带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是什么让她不够满意的。
那些禹州世家的子弟们……虽然和她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标准还相差得有些远,但如果是将来能够有机会成为家主的话,那其实也还行。
元四姑娘在这几年于书斋中也学到了很多,认清了一些现实,比如说:她或许很难成为皇太后。
不过退而求其次,她总归还是配得上的,对吧?
通过未来的夫君,她总是能够往朝堂上施加一些影响的,元四姑娘想着,她至少知道上战场不是读过两本兵书就行的,一切军事上的计策都需要对照着一张足够优秀的地图来实施,而怎样的军队在其中也能起到很大的用处。
这不是比寇席那个出发的时候耀武扬威,仿佛全天下尽在掌握之中,而在回来的时候则狼狈逃窜,这辈子看起来都再听不得“战场”和“郑含章”这两个词的倒霉家伙好多了?
元四姑娘巧笑倩兮,并无一般闺中女子的害羞,她很知道,对于元二公子这种性情,这种年龄的人来说,表现出足够与众不同,是会被他们当成稀罕物给捧起来的,因此哪怕原本是有两分羞涩的,也给掩藏成了一分都没有:“二哥说说呢?”
元二公子原本在打着腹稿,心想自己应当怎样用有点文采的语句,尽量言简意赅,不至于让自己被比成个傻子的方式,好好夸赞一番乔舟的见识和才智,让这位四妹妹成为自己和乔舟这个将来注定要往上走的大才之间的纽带。
但是转念一想,那从来都运转得不那么灵便的脑袋里面却突然很清晰地响起了先前乔舟对他说的话。乔舟对他说,现在八字都还没定一撇,元家家主的这番话虽然是重恩,但现在就直接对元四姑娘说了……就像是他乔舟一定要去攀着姑娘家的婚约把自己变成什么人上人似的。
君子之所不为也。
元二公子当时听的时候很有些稀里糊涂,现在也依旧带着几分稀里糊涂,但是并不妨碍他觉得乔舟说得有道理:在现在的元二公子看来,只要是子舫兄说的话,那就都是有道理的。
于是他刚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然后抬起右手来轻轻往自己的嘴巴上扇了一下:“四妹见笑,瞧你哥我这张嘴。实则是还不大确定,只能说基本上能成,端看你的态度如何了——你二哥哥呢,只能说,这人你是绝对能满意的。”
元四姑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要是人人都和他一样,那这天下怕不是要谣言遍地起,胡沁满天飞。
按照元二公子这样,她本不应该相信对方说的任何一句话,但是……
他最近在东宫也是颇受重用。
说不准呢。
元四姑娘心中有了些想法,她按下那些萌生的苗头,继续问元二公子:“二哥哥来我这里,想来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元二公子点头:“妹妹聪明过人啊!不错,汝兄此来,是受那人所托。他讲,世间多的是盲婚哑嫁,对男子来说,若是对妻子不够满意,尚且还有美妾妙婢可以消解无趣,然而若是女子婚后对丈夫不满,则只能自认倒霉、就此不甚满意地度过一生。所以,他想着,虽然性情这东西是需要相处出来的,但是至少容貌上互相满意了,总能开个好头,不至于那么容易就凑成了一对怨偶。”
元二公子自以为俏皮潇洒地对元四姑娘眨了眨眼睛。
若是放在平常,这样的举动,元四姑娘绝对是要在心里讨厌着的,无能而又轻佻之辈,放在哪里是很讨人喜欢的呢?她又不是外面那些会被他的皮相暂时骗过的人,她对这个哥哥知根知底。
然而方才那番话,元四姑娘听了就知道,绝对不会是她这个哥哥说出口的,否则他对自己屋中那些人也该多几分怜惜,就算是对每个人都多情,也要比现在好。
不是元二公子自己说的——主要是没这个水平,就只能是那位当真如此想。
如果天底下真的有男子拥有这样怜惜女子的态度,有这样的心胸……元四姑娘心里的想法稍稍转变了一些,就算是她,也难免会被这样的温情打动片刻。
或许,这一次二哥哥说的不错,这还真是一桩喜事。
她点头说:“二哥哥说的是,既然如此,可是要约着见上一面了?”
在赵都,那些鲜卑武勋家里的小姐们出门不是很不受限制么?所以在外头偷偷相看也是有的,像是一些父亲或许亡故,但是在军队中的影响和势力都还在、身上背负这极强的政治力量的小姐们,她们甚至可以随意出入父亲旧友的宅邸,同对方的子嗣见面,若是看上眼了,来一场两情相悦的政治联姻也并非不可。
元二公子摇头:“出门怕是不行,你经不过母亲那一关,那位呢……也不是很方便。”
元四姑娘静静听着,一直到听元二公子说,就直接画像互赠,若是不能成呢,画像烧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候,才点了点头。
元二公子叹息道:
“这事外头的人不知道,母亲也还不知道,那人是应了爹的邀请,但是现在也还没有完全答应下来。我是偷偷来做这个好人,你可不要告诉爹。”
元四姑娘:“我自然听哥哥的话。”
她的这位哥哥不是什么聪明人,但是对自己在意的人,却也是还算不错。
“你放心,是个好归宿。”元二公子说,“前途无量呢。”
他又在元四姑娘这儿转了转,翻翻刺绣,看看描红,桌上的书也被他一本本地快速翻过——当然,是什么书,里面写着一些怎样的批注……这些他全都没看。
临了他走,手里拿着一颗蜜渍梅子。
元四姑娘起身把他送出去后,回到屋里,久久地不能平复下心情,重新会到先前写策论的状态当中去。
按照方才元二公子所说的……最有可能的男子竟然是太子殿下。
她的手撑在身后的墙壁上,有点用力。
爹知道、娘不知道——从婚姻上来说,要么是太高攀了些,要么就是太低嫁了点,这两者都是娘会反对的。
那按照高嫁去说……如今整个赵都中最有可能符合以上全部条件的人,应当就是那位传说中脾气性格都挺好,洒脱到能亲自撸袖子去揍人,对女子却都非常温和的太子殿下。
元四姑娘有些不敢相信,但却又觉得应当。
难道她的才学相貌不配吗?难道她的家室不在可以被选择的范围吗?
她这样的人,总不能真的低嫁了吧?那得多亏了父母多年来在自己身上的教养,像是她这样的人,若是不能被放到高高的舞台上去,那她比较其他女子所优越的,又要如何体现出来呢?
爹总是知道她是怎样不同于其他女流之辈的。
而且,二哥哥确实在太子身边做事。
她想到这里,连忙唤来身边最亲近得用的丫鬟,名字叫做云珠的。
元四姑娘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素金簪子,交到云珠手中:“我记得你有个表兄在我大哥哥那儿当差,你且去帮我问问,就问……就探听一下太子那边是不是有充盈东宫的意思。”
云珠将簪子藏进袖中,神情很是认真:“姑娘放心。”
*
郑含章从来都不是知道自己要挨打了却不去还击的人,因此,当她想到赵国那边最有可能用三皇子那边的人来攻击自己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开始搜罗赵国的瓜。
天下哪有她郑含章不知道的瓜。
要是有,那就是她最近在忙,还没空去看吃瓜系统的更新情况。
于是,发生在慕容姑娘身上的那件倒霉事,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她心想,这是个绝对值得利用的话题,况且发生的也近,就算在赵国的那些人还没想到这事可用,她的消息送过去后再开始,倒也来得及,并且,会更像是原本想要包住火,最后却连着纸一起烧没了。
这件事吧……从道德上,郑含章想要为这位可怜的姑娘掩盖,但是很显然,在国与国之间,道德没用。
她只能在心里双手合十暂为对方祈祷,随后义正辞严,一边抬头看天一边装模作样地掐算两下:“我夜观天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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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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