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临水，正好是在凤凰城中第二大的水池边上，水影摇曳，天光澄明，很能够倒映出台上人的身姿：倘若这儿正在唱着戏，还有什么长袖舞动如架虹，裙摆转散如泼水的曼妙动作，那么水中的影子也会一样好看。
然而此时搭建起来的戏台却远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它上头的人既不唱歌也不跳舞，就在台上讲话，而且那个讲话的腔调，也只是比起平常说话的时候要稍微夸张一点。
动作呢，也就是比现实生活中要稍微夸张一点。
当王双花站到人群外头去，踮着脚尖抬头看戏台子上的人在演什么的时候，她甚至还听到身边一个老头对旁边认识的人说道：“嘿，真稀奇！我说老路那老小子最近这段时间怎么总找不见，竟然是去演话剧了！不过也是，他从小就喜欢学别人，以前看见人家大官出行，回去还学大官的样子，被他娘打了一顿也不改掉这个习惯。”
“但是，老路也没学过戏啊，年纪轻的时候他爹娘怎么可能让他去学，他那嗓子也唱不了，平常来上两首小曲就够吵人的了，他还唱戏……老了就更没地儿收了！像是他这样的，原来也给演么？那过会儿我也去试试看。”
原来是以前没有学过戏的人吗？
王双花看向戏台上，她来得有点晚了，戏台子上已经演了蛮长时间，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过半，她现在能看到的、根据戏台子上那些人洪亮的嗓音讲出来的词儿推断出来的前后剧情，大约摸是：
灰白胡子的老头，名字就叫“路爷”，是一位官员家中的管事，并不是在家里为老爷鞍前马后的那种管事，也没有被信任到可以管点什么店铺，从中捞上狠狠的一笔油水。
他在田庄上管事，而且是个不那么要紧的田庄，管理这儿的佃户，每年要给老爷的府上供粮食、野物，而这份能够见上府中管事的人，在对方面前露露脸，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未来的工作还不属于他。
路爷是个管事的，但他不是头，所以他唯一能够表现得像是个上头的人，能够让别人来讨好自己的时候，就是在去田里面对着那些佃户收租子的时候。
王双花已经确定了，这位“路爷”就是边上那位老大爷口中的老路扮演的。
老大爷在台上的人讲话的时候，那是真的安静，但是一旦到了开始有人上下台，没有在表演剧情的时候，他就特别健谈地开始继续往下说，说话的内容也是连着的，对于王双花来说，就像是台上台下交错着在演两场戏：还好，她的脑子还算顾得过来。
老大爷说老路平常人还行，谁能想到到了台上去表演一个收租的坏人竟然能演那么像：“人家是真的没种出多少粮食来啊，他还真的把鞭子往人身上抽——不过我听那声音，那鞭子吧，应该是抽在了地上的，毕竟落在人身上绝对不是这个声音。”
有人在旁边问他说，他是怎么知道鞭子抽在人身上不是这个声音的。
老大爷就说：“我比老路年纪还大呢，我小时候，咱们凤凰城这儿还没有被烧过，那还是前朝，城也要比现在大上好多，我和老路都还住在城外，家里也都是给凤凰城里的官老爷们种地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那时候人多，佃户不值钱，打死了一个，还有好多个没地的人抢着干，那些管事的不会没办法向上头交代，当然对人抡鞭子也勤快，我和老路都挨过打，所以知道，我还比他多挨了两下呢！”
“你们这群小的是运气好啊，前朝没了的时候，凤凰城的那把火烧得好大呀，死了无数，后来分成了两个国家，又开始打仗，再死了无数，这下洛州没人啦！那些管事的也知道，打死了咱们，以后就没人给他们种地了，就算官府也宽容咯，只要是个人、住在这儿，就给你发地让你种，所以一个个的连鞭子声音都听不明白。”
台上被搬上了新的道具，铺垫在人物的后头，接着又几个人上来开始演之后的故事，老大爷也就不继续说了，但比起先前的聚精会神看向台上，现在的他却低着头，有点干瘪了的嘴唇皮子还在上下碰着。
她在那些响亮的台词中听到了一点，好像是说：鞭子三两下，也不是抽不死人啊。
王双花听着老大爷说的话，又去看台上的戏，这时候戏里面已经在演路爷带着粮和野物回到庄子里，那条鞭子被扔给了其他小厮，而被拿走了粮食，盘算下来今年冬天若是节衣缩食不成或许就要饿死的佃户家里正在痛哭流涕。
她家里其实不是佃户，也没有嫁给佃户，但是在赵国那边，佃户其实很多，她出嫁之前，小时候家边上就有一个庄子，庄子里面就有管事。
她小时候曾经跑过去，看到的管事虽然没有直接拿着鞭子对人一阵劈头盖脸地甩，但也凶神恶煞地骂得极凶，看到她这个不属于庄子上的小孩，也对她骂了好几声，把她给吓回了家，还哭了好久。
从前，她仿佛都只记得了管事对着她喷口水，发黄的、歪七扭八的牙像是要咬掉她脑袋的模样，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竟然也能够记得，当时在管事面前的那些佃户也在抱头痛哭——家里的老小互相抱在一起，男人在前面磕头。
她再抬起头看到戏台上，发现这时候的场景已经转换到了路爷对着一位身着华丽锦袍的公子弯腰低头着，而那位公子，他其实生得很好看的，腰挺得很直，不像是干过什么重活的样子，一只手还背在背后。
他笑着，对另一位刚刚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瞧起来同样贵气逼人的公子说：“杨兄，我们赵国不缺人，我这庄子上就养了好多闲户，要是对你有用，都带走也不妨事，反正人还能再招，我们这儿是不会缺的。”
王双花有点儿突然、但又没那么突兀地，她感觉自己脑袋里头似乎有一张窗户纸被戳破了，外头有光照亮进她的脑子里来，让她想明白了一个从前她可能根本就不会意识到的事情：
原来，在凤凰城这儿，还有很多人是没有挨过管事鞭子的。
她一开始还在想，这是不是因为那位殿下来了这儿的缘故呢？
但是，那位殿下不是还年轻着嘛，她出生之前，这儿的人就已经开始不挨鞭子抽了，那么，这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洛州这儿缺人，但是赵国那边不缺呗。
在洛州这儿，老爷们要是打死了佃户就没人给他们种田，但是老爷们也是要吃饭的，又不是靠着吃金子就能够活下来，所以老爷们为了自己不饿死，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干坏事。
哪里的老爷都是老爷呀，王双花很快精准地意识到了这个重点：全天下的老爷都是一样的，偶尔几个良心好的都被叫做“大善人”，像是洛州这种地方的老爷不做别的地方老爷会做的事情，一定是因为有别的原因。
这原因限制了他们的胆量，让他们不敢那么放肆。
所以，其实老爷们好像也不是那么的高高在上，王双花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甚至身体发冷地害怕，然而她正站在阳光下头。
这戏台子没有多少戏棚，人人都站在秋天暖洋洋的、不显得多热的光照下面，于是不多时，她就觉得自己通身都暖了下来。
分明就是这个道理。
她感觉一种自己很少感觉到的力量正在缓慢地注入身体，陌生，但又没那么陌生，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收拢起来，能带走的都带走，不能带走的就都换了钱，然后抱起孩子背起行囊说走就走的时候，好像也有这股感觉充盈着她的身躯。
王双花确定，在这一次之后，就算她还有带着丈夫孩子回到赵国去的机会和可能，她也绝对不会这么做了。
她继续认认真真地看戏，同时抱紧孩子和怀里的钱，眉头还是锁着的，因为仍然有一件事，她想不明白，这明明是个特别坏的管事的做的事情，怎么还会和他们赵国的皇帝有关系呢？
当时店小二不是说了么？
这里在演的是话剧，名字叫做《打倒赵王分田地》。
但是到现在为止，不仅赵王没有出现，赵王身边的臣子或者太监也没有出现啊？
怎么就变成要打倒赵王了？
王双花觉得这一定是有愿意的，虽然她到洛州来的时间还短，但是她自己有体会、并且能够感受到这儿和赵国的对比，于是对这儿有一种很朴实的信任：继续往后看，这个故事里的赵王一定不是好人。
哪怕在曾经的生活中，她也因为赵王降旨要削减一些税率而拍着手，应和别人的话说“今上真是明君啊”。
然而她等到最后也没有等到赵王的出厂，佃户家里的女儿被拽走抵债了，因为她好歹还算是有一张能看得过去的脸。
这也还没能抵完全部的债。
王双花看得流泪，正想知道接下来是会命运触底反弹还是继续悲苦下去的时候，突然就没了下一幕：演员全都走上了台，开始宣布今天的演出结束了。是第一集，之后还会继续表演，每隔十天有一次，欢迎大家来捧场。
王双花呆了：可是十天之后，她可能就不能来看了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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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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