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从身后侍女手中拿过一只银水壶,亲自执着壶,将壶嘴稍稍倾斜,清水从中倾泻流出,沿着在这一套水车模型之下、同样等比缩小的河道流淌下去。
水流的速度很慢,但是这水车做得极好,哪怕是在这样的流水速度下也一样可以转动起来。
同样的,也会有少许的水珠流入那细到快要看不清水槽的竹枝管道往下流淌。
她把银壶递给侍女,让对方离开,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迈进门后的郑含章:“可算来了。”
在郑含章的记忆中,原身和陈皇后相处的那些记忆随着这句话翻了上来,里头还藏着一些和心理阴影无异的部分,郑含章心中叹了口气,笑着说道:“母后可是想念儿臣了?”
她从陈皇后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诧异。
诧异只是一瞬间,陈皇后很快便短促、且毫无真正笑意地笑了一下:“你父皇倒是会说当真想念了。”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侯太监以及其他跟随而来的侍从侍女,命令道:“都下去吧。”
侯太监道:“娘娘,殿下才从宣政殿过来,走过一路,未曾乘轿,怕是口渴。”
于是陈皇后的目光又一次往郑含章身上点扫一下——郑含章表情自若。
对于她来说,其实到长安来,需要面对的问题并不只是洛州上下为她担心的,还有一桩,便是这个壳子里面完全换了个灵魂、换了个思想之后,原本熟悉她的人会怎么觉得。
先前,楼嬷嬷没有起疑,只是觉得,是自家殿下终于心窍通开、蒙尘清扫,露出明珠本貌,变成同当年出阁前在陈尚书府邸中那个机明智巧、不输天下任一儿男的陈小姐相似模样。
然而楼嬷嬷不起疑,自己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并且深信不疑,不代表别人也是这样——陈皇后当年在尚书府,靠着邸报而推知天下事,如今更是在后宫之中却能靠着更少的政治信息,比雍帝更敏锐地得知各种情况、比起拥有一整个政治班子的人更快更好地得出处理方案,她抽丝剥茧、见微知著的能力是相当优秀的。
倘若露出什么破绽,确实很容易被她怀疑上。
原身在皇宫中来去,往往都是要乘坐辇轿的,然而郑含章从不喜欢乘坐这种东西,她觉得自己要是坐在了别人的肩膀上,那她对自己的定位定性乃至于初心都会发生变化。
所以,轿子这一类的东西,郑含章自己是不想看见更不想体验的,她出行远一点的话就会坐车或者是骑马。
这一次到皇宫中来,她也仍然是如此,对侯太监说她现在难得回一次宫中,就也算是难得回一次家,从前天天都能看见的景色现在只能偶尔看到了。
从前还能天天看见的时候,自然不会对这些产生任何珍惜的想法,然而现在却是不同,想明白了看一眼少一眼的道理,自然是要自己走过去,移步换景着将这些代表着自己儿时的地方看看清楚。
侯太监信了,他颇为感伤,要不是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了,知道情绪这东西不能轻易外露,也能够控制好自己不情绪外露,他的眼眶兴许当场就要发红。
但是这话也就骗骗侯太监,陈皇后是真的不会信,她摆摆手,对侯太监说:“若是渴了,那边是茶水,让她自己喝就是。”
娘娘的命令下了,身为奴婢,稍稍劝阻上一次就差不多是极限了,侯太监和其余的侍奉者退出殿去,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了陈皇后与郑含章两人对坐。
陈皇后的声音比起平常要稍轻一点:“这宫中的风光,看一眼少一眼?”
郑含章:“儿臣下次回京,还不知道是何时候,自然是看一眼少一眼。”
陈皇后:“嗯,也对,你又不能指望你父皇也像是留他的心肝宝贝一样,把你留在长安。”
陈皇后从来底气很足,因为雍帝没有什么统合权力、制衡朝堂的能力,虽然位于这个权位上,却无法发挥出身为一个皇帝应该有的表现,所以,他讨厌陈皇后,却又需要陈皇后,在一些时候,他甚至还需要让陈皇后帮自己出主意来解决朝堂上的事情。
什么三皇子、宠妃的,阴阳怪气就阴阳怪气了,反正现在这些人都动不了她,而倘若将来三皇子能够继承皇位,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认她这个嫡母、还要对她动手,那就是她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中失败了个彻底,这样的话,与其等着别人来看自己笑话,陈皇后会更倾向于在第一时间了结此生。
当年,在她意识到自己生下来的这个孩子或许不是个类己的孩子之后,她就曾经做过对未来的推演,其中失败的比例不在少数。
不过,出于对雍帝智力水平的不信任,以及诸多其他方面的嫌弃,在经过一段时间痛苦的犹豫之后,陈皇后也没有选择再和雍帝生上一个来赌一把能不能再开到一个类己的孩子。
她现在觉得自己当初所想的还是偏差了——不过结果是好的,她不是不能生出个类己的孩子来,但是也没有必要再和雍帝生,怪恶心的。
“就当是看一眼少一眼吧。”
陈皇后的意思其实也挺明确的:虽然说一些话不适合在公开场合说,毕竟就算是她都不能明牌着表示自己想要造反,这都不是狂妄了,这得叫神经病。
但郑含章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也是知道的,说什么看一眼少一眼,做为一个有志于继任皇位的“皇子”,她的目标应该是让自己变成这座宫殿的主人,未来还有多少年数可以看呢。
郑含章却觉得自己说得不无问题:如果她能够继承皇位,她一定不会和现在的雍帝一样生活得铺张浪费,估计到时候找两个宫殿分开生活起居就差不多了,谁还有闲工夫搞什么个“隔篁竹,闻水声”的游园美景还去天天赏玩。
陈皇后问:“你父皇同你说了什么?”
郑含章整个儿回顾了一遍先前在宣政殿中和雍帝的谈话,觉得完全没有营养,她就像是在和一个被卖保险/保健品圣体聊天一样,一边怀疑着对方应该不至于那么好忽悠吧,一边却又找不出什么能够证明对方其实很聪明的证据。
雍帝的一番话大概是说,他很欣慰自己的这个儿子在到了洛州之后终于有所成长,成了可以为父亲分忧的好孩子。
郑含章不问他要赏赐,也不因为自己的功勋而骄傲,甚至在他面前做出孺慕之姿,仿佛她现在还不是个快要十四岁,已经勉强可以算是半个成人的封疆大吏,而是个只有四岁,眼中的世界里唯有父母是最为强大的存在,对其亦步亦趋、崇拜至极的孩子。
这种感觉让雍帝觉得很好,甚至比起和庄妃以及三皇子相处的时候要更愉快一些,尤其是对方那张和陈皇后像了个八成的脸。
做为一个平庸的皇帝,他喜欢美色,陈皇后这一类别的女人虽然不是他最喜欢的类型,但好看到这种程度,他看了也会动心。
可是陈皇后的性格太讨厌了:她从来都不会如庄妃那样对着他露出崇拜的神色,就仿佛他这个皇帝也就是平平无奇而已。
此时在她的孩子脸上看到这张表情,令雍帝有了种多年夙愿今日一朝实现的快活,于是他对郑含章的神情将变得愈发和蔼,还说她小小年纪就要面对斛律羡这样成名已久的将军,实在是辛苦了。
但,辛苦归辛苦,把她换掉是不可能的,雍帝在这方面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他还没有运气好到能够随便一找就找到第二个能和斛律羡打的天才。
陈皇后听了郑含章那简略的概括,一时间颇为感叹,就连面前的水车模型盘都不关心了,带着几分难得的怜惜,说道:
“难为你,怎么能委屈自己到这步田地。”
郑含章摆摆手:“不辛苦。”
她吞下那句差点说出口的“为人民服务”,继续道:“黑猫白猫,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
陈皇后:“……说得也是,可惜,我却放不下那样的身段。”
陈皇后是个很英气的美人,声音与脸匹配得相得益彰,咬字很是清楚干脆,气息也格外的利落,像是这样一位自内而外都很统一的人,从小到大自然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想要改变习惯,甚至只是稍微改写一下念头,都只会觉得不舒服。
她虽然觉得这句话的道理真切,但也重新秉持住了自己“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坚持。
“和我说说洛州。”
郑含章没有即可回答,而是左顾右盼着,从旁边找到一张不怎么沉重,她一只手就能够轻易搬过来的绣墩,拽过来放在模型前面,自己不怎么客气地坐了下来:“儿臣想想啊……”
陈皇后看着面前这个,和她记忆中那个因为不成器,而让她始终都无法生出多少亲近之意的女儿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的,女扮男装得很好,让人完全看不出来她掩藏了性别的姑娘,目光也有一瞬间,仿佛是看向了远方似的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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