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叫做“兕奴”的孩子脚步非常的稳且有力,和身后那些因为弯着腰、曲着腿,于是反而显得很有些跌跌撞撞的大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跑得很快,朝着郑含章这边冲过来,从他稍稍抬起的脑袋以及落到郑含章身上来的视线看,他应该是故意这么跑的。
郑含章躲闪不及,也没想着要躲闪,在这孩子冲到自己面前来的时候稍稍下蹲,也如后头追着的大人们一样伸手——
那孩子撞在她的腿上,郑含章试图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抱起来,但刚一动手就被那多少有些沉甸甸的份量压了手腕。
不是,实心的都应该不至于是这个体重吧?
郑含章放弃努力,她蹲下来,手指在小孩的胳膊上捏了捏,手感并不是普通孩子、甚至普通不锻炼的成年人那样软噗噗的质感,反而有点硬,有点弹性。
这才几岁啊,怎么已经开始练腱子肉了?
郑含章只觉得离谱,但是转念一想,卫家从卫廓到卫云庭都是战场上搏杀的,是一等一的将门,而河州与西域相接,往上一点就是敦煌。
虽然西域那边没有如洛州对面那么强盛的大敌,但那些小国中的盗匪(很多时候也是这些国家的贵族甚至王公),那也是相当贪婪,时刻觊觎着中原在农耕文明的调性下,所拥有的更稳定更繁华的生活和产出的一帮子豺狼。
做为常年被打秋风的对象,裴晋卿自然不可能真的让这些盗匪来来去去潇洒自如地打秋风。虽然经常有人把凛冽的风比喻成刮在身上的刀,但也不能真的就让风把自己给刮得只剩下一具干枯的骨头架子不是吗?
所以这位也是翻身就能上马,上马提枪立刻就能冲出去,等回来的时候马后头带着好几个血淋淋的脑袋的。
看来,这就是那个被裴晋卿说是,想要到郑含章这儿来沾沾喜气的孩子,武德随了家中的长辈,可以说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之后就膨胀到了一定程度。
这小孩抱住郑含章的手臂,眼睛很亮地看向她,没说话。
他长得其实很漂亮,虽然五官什么的都没长开,脸也很圆,脸上的婴儿肥堆了一圈,然而是很能看得出是很精致很秀气的,如果不是他长得比较壮,神色性情也都很明显,只怕还会有人把他当成个秀气的小姑娘。
后头的大人们追上来了,为首的那位夫人看到郑含章,站直起来,恢复了几分端庄的姿态,向郑含章问过安。
她是卫家收养的女儿,现在的裴夫人,快速用简短的话说明自己的身份之后,她苦笑了下:“这孩子顽皮不听话,让殿下见笑了。”
说完,她又一次催促儿子:“快过来,瞧你一身的汗,还去蹭殿下。”
没叫动。
与任何一个被溺爱着养成了倔脾气的孩子一样,母亲的话说出来后,能够引起的反应只是孩子抬头和母亲对视一会儿,手上的动作半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裴夫人叹了口气,在给郑含章递过来了个求助的眼神并且得到了默认后,她开始撸袖子。
然而走上来试图把儿子给拽开的她,就算依靠着成年人的力气,也没能把他给拽下来:这样的事情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她只能无力地对郑含章说:“殿下……让殿下看笑话了,这孩子就是力气大还倔,否则我和孩子他爹也不至于给他起兕奴这个小名。”
兕是犀牛的意思。
虽然随着中原这片大地上的气候在漫长的光阴中改变良多,但是从一些字词的形象上,后人仍然能够窥见百千年前的地理情况:其中最典型的,当属做为地名的“豫”这个字。
象形来说,它就是手牵着象。
用这个词来做为地名,可以证实,在当初这个地名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中原是有大象的,并且已经出现被人类驯化的迹象。
曾经的中原,气候比如今要热上很多,后人或许可以想象,曾经他们繁华的城池所在的位置,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雨林。
生活在河水以北的他们没见过犀牛,但关于犀牛的故事却有很多,兕这种动物对于他们来说变成了几个词汇,就像是盲人摸象那样,片面但也可以说是别样的精准。
力气大,还倔。
郑含章低头看了看这小孩,心想:果然是亲爹妈,抓住了最主要的特征。
裴夫人支支吾吾:“您……”
一句“他不肯放开您的手,您可否稍微担待些”的恳请,在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之下,被锁在了她的咽喉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谁敢让一位皇子担待?
——郑含章自己敢,而且她敢保证,那抱着自己不撒手的小孩兕奴也敢。
“无妨的,”她微笑说,“既然令郎喜欢我,就跟着我也无妨,我也喜欢小孩。”
可惜,这小孩怪沉的,她确实想把对方抱起来,至少表示一下关系的亲近,然而转念一想:怕不是抱个五分钟之后她就会开始胳膊酸,所以还是算了。
*
不是那种热爱人前显圣之人,往往就都会很讨厌,但却偏偏总是躲不过的见礼环节好不容易捱了过去,上了年纪的卫廓向郑含章致歉,说他最近精神不如往年,得先回去歇着。
郑含章自然是摆出晚辈的态度,说自己今天来了,是做为他老朋友的外孙身份而来,哪有让长辈在外面陪着晚辈的云云……
卫廓进去休息,外头齐整的队形霎时就放松了下来,裴夫人引着一位高大且皮肤黝黑的男子上前,眉头微微蹙着:“……你这回不能再宠着他了,不是哪位殿下的脾气都那么好。”
那男子贴在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郑含章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吃瓜系统上刷到了动态更新:
裴晋卿对妻子说:“你安心些,虽说不是哪位殿下的脾气都那么好,但咱们家兕奴也不是每位殿下都能看得上。他眼光挑着呢。”
难怪,郑含章看见裴夫人伸手在男子腿上用力拧了一下,骂他:“你也犯浑。”
郑含章觉得不至于:裴晋卿虽然长相很武官,而且因为又高又黑,于是哪怕看起来不胖也不丑,远远瞅着仍然有点像熊,但他的脑子却和他的名字很搭,至少在此时看来,还是挺聪明的。
裴晋卿走到近前来,来去客套的话说了几句,随后伸手摩挲儿子的脑壳:“兕奴是喜欢殿下,对不对?”
小孩见了爹,大概是觉得他爹态度还挺温和,不像是要把他从郑含章手臂上撕下来后吊起来抽打如陀螺,滴溜溜地直打转,于是终于开口:“对!”
裴晋卿耸肩、摊手:“夫人看到了?这就是有缘,我就说咱们儿子不会有问题的。”
裴夫人再次伸出了拧肉的手,只不过这回瞄准的是腰,裴晋卿坦然待之,仿佛根本没有痛觉。
郑含章问:“起过大名了吗?看兕奴的样子,年龄也不算小,再过上一两年,就该被送去读书了。”
裴晋卿:“是已经有了的,他出生那天晴空万里,湛蓝如洗,所以大名就叫裴湛,但是您看这小子,这牛脾气,还有这他娘都拗不过的力气,小名多贴切啊,就这么叫到现在了。”
郑含章点头,此话甚是在理。
裴晋卿接着说:“而且,因为家里头已经喊习惯了,若非大事不叫他大名,骤然改起来……也不太容易。”
这种情况在养小孩的家里很常见,家里虽然给起了大名,但因为孩子还小,所以若非是做了什么相当调皮捣蛋的事情:比如说剪掉了父亲好不容易留起来的、看着有点飘逸,还勉强能算是那么一回事的胡须中的一缕,又或者是把别人家小孩最喜欢的木马把手给抓断了……否则是基本不会被点着大名喊的,甚至于一些时候,称呼还会是“宝宝”、“宝贝”而不是小名。
由此可见,其实裴湛这小子虽然挨了一路裴夫人的骂,但有很大的可能,在郑含章走了之后,他也不会被看似凶巴巴的娘吊起来抽打成陀螺。
毕竟,方才裴夫人仍然是在喊“兕奴”而不是“裴湛”这个大名。
郑含章稍稍挑了挑眉:看来裴氏还是很主动的,这是一场不那么明显的对她示好,结合上陈识青昨日给的条子,或许,裴晋卿有求于她。
当然,先前裴夫人这么喊,尚且还能有她其实是站在卫家的利益上出发这样另外的一种解释可能——做为卫家的养女,她虽然在卫家的时间不长,但也足够她养成事事以卫家利益为先的习惯。
但现在裴晋卿也这么说,并且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孩子喜欢殿下,殿下也稀罕咱孩子,这就足够了”的态度……
考虑到他如今年纪已经过了三十,却仍然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按照政治经验判断,他现在的行为甚至已经不只是普通的示好,而可以被认为是隐晦的投诚。
难怪,陈识青那么确定,她可以从对方身上捞一笔。
估计,这会是一场各取所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七十四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