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含章没听见王稚对楼嬷嬷说的是什么,但她很有些好奇,王稚到底和楼嬷嬷说了什么——因为她看到在王稚说话的那一瞬间,楼嬷嬷像是被吓到了。
王稚能说出点什么让人害怕的话来啊,她平常声音都是轻轻细细的,顶多是在四周寂静无声,而她突然出现在别人身后,贴着旁人的耳朵说话的时候能够让人怀疑自己身后是不是突然出现了一位女鬼。
这种好奇持续到她走出屋子,楼嬷嬷从她身后快步跟上来,小声,笑着,但那笑里头就参杂了一些像是掩盖不住由是流露无遗的紧张:“殿下方才在里头出了一身汗,随奴婢回去换身衣服吧。”
郑含章觉得不对劲得厉害起来了,因为先前楼嬷嬷已经在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逐渐变得不那么在意各种称呼的区别——她有时候会对郑含章自称“我”,或者说“嬷嬷”怎样怎样,语气中那种把她当成自己真正的孩子的柔软慈爱也不再需要藏在所谓的主仆身份之辩下。
然而现在楼嬷嬷又用回了“奴婢”这样的称呼,郑含章听着,一时间竟然还生出了些许她仿佛是要引咎辞职的味道,于是她连忙抓住了楼嬷嬷的手臂,也顾不得什么衣服到底有没有湿,到底有没有一身汗在这个天气容易着凉,跟着楼嬷嬷就往她自己的卧铺那边走。
进了屋子,壁炉里面的火烧得非常旺盛,倾耳听去,还能听到那些发红、表面带着点儿银色的碳上头爆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楼嬷嬷将她身上的斗篷摘下,然后请郑含章将外袍子什么的全都脱掉。
郑含章:“诶诶——嬷嬷?”
她在循着楼嬷嬷的目光看到自己身后衣袍上头站着的那些血渍之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的震惊就变得比楼嬷嬷还要厉害了。
怎么会……!她完全没有觉察。
是因为有足足一年多没有来过月事了,已经快要忘记了这东西的存在?还是因为这具身体已经被她规律性的锻炼调理得足够健康,所以来月事的时候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或许还和她先前太高兴了有关系,郑含章知道,她确实是个兴奋起来之后就很容易忘掉点什么,甚至于感受不到身体上的一些情况的人。
一直到现在,她看到了这些血痕,郑含章这才终于感觉到了点儿来月事的不对劲滋味,双腿之间好像确实有了点儿粘腻的感觉,而随着衣袍的落下,她也是真的闻到了空气中逐渐变得厚重起来的血腥味。
郑含章短暂地闭上眼睛,她觉得有点天旋地转——她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发现,但凡看到的不是王稚,当然,施钺其实也和王稚一样安全,顶多就是再调侃一下当初殿下戳破她们两个女儿身身份的时候怎么用了那么唬人的表情和语气。
但如果是别人看到了呢,她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将自己女子的身份公布出来,并且让全世界都对这个事实哑口无言的程度。
郑含章想过,她应当是自己公布身份的,等到未来,等到她可以对着那些老顽固卫道士笑着、非常温和且不把对方当回事地说:
“朕为女子,却能带诸卿青史留名,父皇虽为男子,这一生也不过如此,平平庸庸,好得不至于让人纪念,坏得不至于,待到后世,后人能够记住的,无非就是有过这么一位皇帝——更有甚者,或许连有没有这位皇帝都记不住。”
“但是朕,朕与朕的臣子,各个能在史书上独占篇章,将来若有小说家谱写演义,则田间地头老农稚子都能知晓姓名——卿等难道以为,朕不配做这个皇帝,还能有谁比朕更堪当如此大任么?”
在那些郑含章想得最多的日子里,她甚至还细致地想象到了那些会高声呼喊着所谓“牝鸡司晨”之类话语的卫道士们脸上会出现如何如丧考批的死灰表情。
——所以,那得是在她功成名就之后,而不是在现在,她还没有做好可以对抗这个世界的准备。
楼嬷嬷扶住了她的手,轻声念了两遍“殿下”,但一时间竟然也说不好到底是在安慰郑含章,还是在尽量安慰她自己——让她的双腿不至于发软到支撑不住身体。
郑含章缓回来的速度比她快,她是想到,既然现在这一关已经过去了,她之后也不太需要如此担心,而且……一些熏香的味道,大概是能够尽量冲淡她身上沾染的血腥气的。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楼嬷嬷的手背:“嬷嬷,这是好事呢,至少是王参军发现的。”
楼嬷嬷教郑含章用这个年代的卫生巾,是很仔细缝制起来之后,往里面灌了草木灰的细布,一边又很是羞愧地对她说:“这件事……本应该是奴婢时刻注意着的,奴婢想了多年……也设想了许多重可能,但是……”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快速擦去了眼睛里头星星点点的泪花,随后对郑含章道:“是啊,多亏了是王参军发现了,王参军对奴婢说,她也是女子,而且殿下您是知道的——她拉着奴婢的手,奴婢也知道她的确如此,所以……幸好是没有暴露殿下的秘密。”
楼嬷嬷总算是破涕为笑,露出了个还有些勉强,但总体来说已经是心情好转的笑容,对着郑含章点了点头:“殿下是有大福气的,种下什么善因,就能得到怎样的善果,奴婢真心地为您高兴。”
兴许是错觉,但郑含章是真的觉得,再换了一套衣服之后她全身都清爽了点儿,她更衣的速度还挺快,因为王稚还在前头等着她。
王稚没等在外头,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有数,所以也就只是等在室内,在温暖的炉子边上不多远,闲闲散散地靠着门框。
那件原本属于郑含章的斗篷挂在一边,表面落到的雪都被拂去了,领口绒绒的一圈儿白毛还是很飘逸。
兴许是因为上茶、上餐后健胃消食山楂小点心的丫鬟们都下去了,此处只有她一个人——哪怕外头有人推门进来,那个人也只能是郑含章,是已经将最大的一个秘密暴露给了她的郑含章,王稚此时的姿态中,也看不出来多少往常装出来的中性气质。
她的五官放松下来,哪怕是用炭墨涂抹过,专门修饰了使之瞧起来更粗更黑的眉毛,这会儿也弯弯地似乎软了下来少许。
明明五官完全没有变化,这同一个人身上,竟然会表现出这么多的……气质的迥异变化,那身本来就显得相对宽大的官服,一时间竟然有点像是一位贵族小姐的手中的玩具——并不是意味着她只是好奇自己父兄的官服,于是借了来,颇有些冒世间之大不韪地穿来比划。
王稚,她的表现,其实比较像是将这一身官服所象征的权力本身拿握在手中,虽然喜爱,却也并没有那么在意地,把玩一二。
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触碰它的资格,在头一次接触它的时候就把它玩得很好、很顺手——就像是这身衣服,她穿着实在好看。
一个天生的衣服架子,同时也是一个天生的权谋中人。
这样的风姿,确实是风流袅娜,堪称独步江左。
不得不说,单独从王稚看去——吴国的审美水平,倒也不能说是很差。
郑含章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一个正在看自己手的王稚,她的袖子滑落下去,手腕以及部分小臂暴露在外,手指张得很开,指甲修剪得也很漂亮,正过来看看,翻过去再看一遍,好整以暇得很。
郑含章轻轻咳嗽一声,王稚就转过头来,对他微笑,那双极大的眼睛现在并未睁圆,而是略微垂着一点儿眼睫,似笑非笑的像只狐妖。
当郑含章觉得自己要从她口中听到“殿下瞒着别人,倒是瞒得死死的——只对阿钺说您愿意当她的共犯,却不想原来是这么个共犯的意思”,大概这般的言语时,王稚却突然正色起来,一时间那种王小姐的味道又变回了王参军:“殿下此去长安,一开始的目的,应当还不至于忘记,对吧?”
这么突然?
不过郑含章也确实感谢王稚没有抓着她其实也是女儿身这个问题多说两句,她现在还尴尬得很,和月事无关,她顶多短暂地为自己椅子上的那些血腥味被王稚看到了而尴尬一下,更要命的是先前的性别隐瞒,还对王稚进行一些……像是诈骗一样的入伙宣传。
于是,她顺着王稚给的台阶,几乎是直接滚下来的——笑着道:“当然不会忘记,我可是狠狠地讨好了我的那位父王。另外,”
她对着王稚神秘兮兮地挑挑眉毛,拿起一杯沏得很热、里面还放了个枣子泡着,能够闻到姜的微微辛辣,以及红糖甜味的茶水来,喝了一口。
“你猜我在长安那边,给我的那位好三皇兄,埋了点儿什么惊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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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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