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场景倏忽变化，定神时，花梵和连佑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破庙之前。
这庙兴许确实已荒废多年了，破败不堪，没称它“废墟”已是相当给面子。
两人正观察着这座破庙，却忽然眼前一黑，齐齐吓了一跳。再眨眼，却看到了一高一低两个后脑勺。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少年和洑煜。从他们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花梵和连佑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心有余悸和无语之情。
真是自己吓自己。
花梵牵着连佑的手，不用走动，便自动跟着少年他们进入了破庙。
风尘仆仆的两人在破庙里安顿下来。这里有曾经的僧人住过后留下的东西，倒是足够洑煜一个人安生暖和地在这里度过这几天。
“阿煜。”在破庙里休息了一日，少年的精神已好了不少，“明日才开考，我带你去京城街上转转？”
洑煜刚刚整理好床铺：“不用了，你还是待在庙里好好温习……”
少年大笑着把洑煜的头再度揉成一团乱毛：“你倒是替我考虑得多。难道考试前不该出去放松下身心么？万一明天我入了考场，因为太紧张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那可怎么办？”
洑煜乖乖地任他揉，抿着小嘴一言不发。
“阿煜，你老实说。”少年凑到他脸侧，“你当真不想上街？”
洑煜挣扎片刻，开口道：“不想。”
“好，我知道了。”少年一脸轻松愉悦地跳起来，“那我们走吧！”
洑煜：？
于是洑煜一脸懵地被少年拉上了街。
两人在街上逛了一下午。为了省钱作盘缠，除了几颗一文钱一把的劣质小糖豆，什么也没买。但是洑煜已经非常满足了，那小糖豆只吃了一颗，剩下的都被他小心包起来收进了怀里。
傍晚两人离开时，见城门口有施茶的，少年便凑上去向人家讨来了一包剩余的茶叶。
终于回到了两人的小小营地，少年架起炉灶，拿出一部分茶叶煮了。
“阿煜，等我走了，你便每日自己煮些茶喝，能驱寒，小心不要烫手……”
“嗯。”洑煜一一应着，有些心不在焉。
少年这几日来已经见惯了他这动不动发呆的样子，把勺子一放，转身凑过来捏捏洑煜的脸：“呀，这庙里有一只小呆子，不知道是谁呀？反正不是我。”
洑煜还是呆呆地望着跳跃的火苗，一声不吭。
少年叹了口气：“你是在盘算考完之后，如何劝我留在京城附近教书的事？”
洑煜一僵。
少年见他不答，知道自己猜对了**成，低头在他耳边，戏谑地笑问：“还是已经开始琢磨上哪里打工去了？”
洑煜被他气息吹得痒痒的，心跳乱成一团，胡乱闭眼道：“没……没有。”
少年轻轻笑着，很明显不相信他的话：“都十六岁了，身子细瘦得像个孩童不说，心思也是，挂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这时，锅里的茶水煮开了。少年掀起盖子，一股茶香飘散开来。
洑煜本坐着没动，但不消片刻便闻到茶香中混上了一股甜丝丝的香气，不由得一惊，伸手把怀里的糖豆儿拿出来，数了数，一颗不少。
他狐疑地望向少年：“你花钱买糖了？？”
少年端着一小碗茶，笑得神秘：“先别问，尝尝？”
洑煜眨巴眨巴眼睛，还是接过了那碗茶。
甜甜的香气氤氲在空气中，炉火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量。洑煜低头抿了一口，茶香混合着甜蜜的味道让他瞪大了眼睛。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少年笑道：“就知道你喜欢。”随后他拿出一个小纸包向洑煜展示：“记不记得街角那个卖糖人的老人？我见你喜欢那糖喜欢的紧，便去跟那老翁要了些边角料来。老翁人好，他直接送与我了，没有花钱。”
语罢他笑着看洑煜：“好喝么？”
“嗯。”
洑煜两手捧着小小的搪瓷碗，一口一口如视珍宝地将那碗甜茶饮尽了。
少年看得满心欢喜，接过他的碗：“糖还有很多，你若是觉得口淡了，便放在茶水里一些权当饮料喝。”
洑煜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少年第二天寅时便要起床进城，于是两人便早早睡下了，破庙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炉火在兀自燃烧。
静了许久，默默看了半天的花梵和连佑面面相觑。
不是说互表心意吗？哪儿呢？
连佑嗑完了手中最后一粒瓜子，失望极了。
末了，他看了看手中的瓜子皮，怔了好一阵，才猛然惊醒，诧异道：“哪来的瓜子？！”
他一松手，那把瓜子皮便从他指缝中掉落，消失在空气中。
花梵蹲在他身边，一面嗑瓜子，一面伸手，连佑的手中便“哗啦啦”地又接了一把瓜子。
“喏，还有呢。你都嗑半天了，才反应过来？”
连佑一时不知道是难以置信还是无语至极，脸色铁青地憋了半天，最后蹦出来一句：“……你结的？”
“……”花梵无语瞥他一眼，手中的瓜子顿时不香了。
它丢掉瓜子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便听连佑又道：“下次能不能变点炒瓜子？生的不好吃。”
纵使花梵一向对连佑脾气极好，此刻也终于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不如把我炒了。”
……
半夜，月上树梢。
少年在睡梦中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上落了一滴水。他以为半夜下雨了，慌忙惊醒，却看见原本搂在怀里的洑煜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在黑暗中面对着他。
少年愣了片刻，也赶忙爬了起来：“阿煜？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洑煜显然没有料到他会醒来，吓了一大跳：“对、对不起哥哥，我把你吵醒了？……我……”
少年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只是捧起他的脸认真道：“阿煜，到底怎么了？不要哭，你跟哥哥说说，好不好？”
洑煜使劲摇头：“不要。你睡吧，明天还要……”
少年真的有点急了：“别管明天了，阿煜，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心里在想什么，跟哥哥说说好不好？”
但洑煜只是使劲摇头，一着急放声哭了起来。
少年无奈叹气。
许是黑夜里所有的情绪都会被放大，洑煜白天一直忍着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哥哥……我害怕……”
少年怔住了。
“我、我好害怕……我一刻都不想不在你身边，怕我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可你明天就要考试去了，我就只能一个人待在这里七日……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可是我没有办法……”
少年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洑煜儿时被父母遗弃，极度缺乏安全感，又是为他所救，领回家里在他身边长大，心中早已刻下了对自己深入骨髓的依赖。
第一次进京参加会试时，他没带洑煜一起去，而是独自北上。回家后却从母亲口中得知，自他离家后，洑煜每日魂不守舍，饭也不吃，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眼看着连床都下不来了。他若再不回家，只恐怕洑煜小命都要丢掉半条。
第二次进京，他便带上了洑煜一起。可考试期间他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与洑煜待在一起的了。但当他从封闭了七日的考场回来时，看见洑煜欢喜地迎上来问东问西，便忘了第一次离开他时洑煜是什么状况。
如今他俩险些被歹人去了半条命，洑煜的焦虑和恐惧感自然更甚，以至于还没有到暂时分开的日子，就已经开始担心上了。
“阿煜……”少年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你我现在身处京城，是不会出事的。你只要安安心心度过这七日，好不好？你那糖豆正好有七颗，你每日吃一颗，等到吃完的时候，就能见到我了，嗯？别哭了，来。”
少年像往常一样打算搂着他一同入睡，却被洑煜拒绝了。
甚至，他还往远离少年的方向挪了挪。
少年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了。
洑煜的情绪爆发，不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件事。
“阿煜？”
“哥哥……你不应该这样的……”
少年心里莫名一震，但还是佯装镇定道：“嗯？什么？”
“哥哥……你是真当我不懂得么？你不该这样的……即使是有，你也不该让我察觉到……”
一旁的连佑实在忍不住了，一头雾水道：“嗯？？这到底是说什么呢？”
花梵一副看乐子的神态：“你方才睡着了不知道，那洑煜睡着之后，他哥没忍住亲了他一口。”
“……”
这边少年总算明白过来了。
明日即将暂时和他的小男孩分别，他自己心中其实也是不舍的。因此，才忍不住，悄悄吻了他的男孩一下。
谁料，因为焦虑，洑煜根本就没睡着。
就这么情不自禁的小小举动，却暴露了少年心中最大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一瞬间少年有些慌乱。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随后用沉静的声音问道：“那阿煜觉得，我不该这样，应该是什么样？”
洑煜哭得一抽一抽的：“应该是……你不应该与我这样的人染上关系，你应该娶一个漂亮贤惠的姑娘，然后考中进士，带着伯父伯母一起享福……我，我只要一个能住的地方，有饭吃就够了……”
少年简直要气笑了：“你又是怎样的人了？”
没想到，这状似不经意的一句问，却让洑煜更破防了。
“呜呜……都怪我……是我把厄运带给了莫家……带给了你和伯父伯母……如果不是我……”
少年彻底震惊了：“阿煜，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
洑煜哭得话都说不清：“就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自带厄运，自我来以后，家里的地，怎么会越来越荒？……你又，怎么会连续两场都考不中？……你、你那么聪明……怎会考不上……若是没有我的话……”
少年眨眨眼，兴许也万万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洑煜的内心都是这样想的，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又心疼得紧。
一面不愿与他分离，一面又觉得是自己带来厄运，想要远离他。这么多年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阿煜就是活在这种割裂矛盾的情绪之中吗？
他伸手，试图将洑煜拉进自己怀里：“阿煜，你先听我说……”
洑煜却倔强地不要他拉。
少年见对方执拗，也不坚持了：“好，我不抱你。那阿煜，我问你，你会反感我吗？”
“我，我自然不会，但你不……”
“那就完事了。”少年打断道，“那你且说，若是我真的娶妻成家，你会高兴么？”
“我、我自然是会为你高兴……”洑煜神色有些瑟缩。
“你不会。”少年语气笃定。
洑煜哭得一抽一抽，闻言不明所以地看向少年。
“你不会高兴的。你离了我半日便如丢了魂似的焦虑，若我的生活中没有了你的位子，你又怎会开心？”
洑煜胸口上下起伏着，说不出话。
少年认真地看着他道：“你会不开心，所以我绝不娶，就是这样简单的道理。”
“那可不行！”洑煜着急了，“若是你真的做了官，就更应该……”
“应该？”少年笑了，“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说不娶，那便是无论腾达与否，连妾都不会纳一个。谁又能逼了我去？”
洑煜又说不出话了
少年见他安静下来，伸手为他抹去了脸上的泪痕。
炉火终于烧尽了，屋里暗下来。
少年便拉着他躺下。黑暗中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良久，少年开口道：“阿煜，你厌恶我么？”
洑煜沉默片刻，开口道：“……嗯，厌恶。”
少年轻轻一笑：“那你会觉得我恶心么？”
洑煜半晌说不出话。
又过了许久，少年才轻声开口道：“阿煜。”
“嗯？”
“现在你知道了，我……心悦于你。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洑煜被少年这一记扑面而来简单直白的告白打懵了，浑身一颤便向后缩去。
少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小心，地上凉。”
随后少年一咬牙翻过身来，捉住洑煜的两手把他压在了身下。
黑暗中花梵和连佑看得顿时激动起来，一个咬着嘴唇狂拍自己大腿，一个捂着嘴无声尖叫。
洑煜又啜泣起来。
“阿煜，你说我不该……那你更不应该。”
洑煜泪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你若对我没有那种意思，那为何次次都不推开我？为何不远离我？你说这些话时，就更不该会这样哭。”
少年与他额头相抵，两人的呼吸碰撞在一起：“阿煜……我这次一定会考中的，我说什么都要考中。然后我们在京城住下来，把我爹娘也接来，我一定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听到这里，花梵和连佑却齐齐一顿。
他如今还不知道，这个愿望，竟终其一生也没有实现。
“我一定不再让你吃一点苦受一点冷，我会请来最会做甜食的师傅，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就做你爱吃的……也绝不会离开你超过半日。你再等等，好不好？”
洑煜哭着摇头，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阿煜，你在我九岁那年出现，从那之后我生活里的一切都是你了。”少年几乎是有些哀切地望着他的眼，“现在我的心就在你身上，若是你抛下我了，我的心也是要跟着一起丢掉的。”
闻言，花梵和连佑齐齐捂着自己的嘴，发出热水壶一般尖锐的叫声。
洑煜听了这句话，忽然哭得不那么厉害了，他定定地看着少年。
少年手指钻进洑煜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然后低头轻轻吻他眼角：“好了，阿煜乖，不哭了。”随后他支起身子，凝视着洑煜的眼睛，认真道：“阿煜，你能接受我的，对不对？”
“你再等等我，等我最后一次……只要七日，七日之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好不好？”
洑煜紧闭着眼睛，良久才在少年紧张的注视之下开了口，哽咽道：“……好。”
少年总算松了一口气，轻轻一笑，随后低下头去吻他的嘴角。
然而禁果的滋味一旦被偷尝，就再也无法忘却，且令人贪婪地想要更多。
少年一偏移，吻上了少年的唇。
只是轻轻的触碰，带着安抚的意味，也没敢突破那道城门索求更多。
少年感觉到男孩的唇颤抖着，却没有拒绝躲开，只是略显僵硬地接受。
好一会，少年总算心满意足，随后便放过了洑煜，从他身上起来向旁边一躺，顺势像往常一样把男孩搂进自己怀里，同时几乎是有些紧张地观察着洑煜的反应。
但他没有丝毫抗拒，如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静静地窝在他的臂弯里，由于哭得太久，不时还抽一下气。
少年再一次松了一口气，吻了吻他的发顶。
“阿煜，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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