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叙闭眼歇息了半晌，地上不知何时晕开了几抹水渍，染黑了土地。紧接着，这片墨色密密麻麻地扩大，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漫天的大雨将她浇透，好似混着些冰霜打在她脸上，好冷……
六月飞雪？
不，方叙猛得睁眼，却撞进一片刺目的白。
“神农谷，萧衍——胜！”裁决的喝彩震耳欲聋。
方叙看着万象镜实时转播的赛场画面，玄衣少年正缓缓抽剑，剑尖从黑蟒的七寸拔出，带出一道血虹。少年看着面前倒下的大蟒，信步向前，又举起手中的剑向它的腹部刺去。
一股寒气自万象镜内传出，带着铁锈气息的湿寒渗进肌骨。观赛者看着镜内少年拔剑，随意地甩去血渍，议论纷纷：“玄蟒并非魔兽，却被挖去内丹，废去修为，此子居然真是从神农谷出来的？”
“你看他先前与人交锋，也是如此。”
“以往宗门大比就像小孩过家家，今年才是值回票价！”
“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就冲上来成了榜首，早知如此，我便给他下注了。”
“这个小郎君长得好生俊俏，不知道有没有道侣了？”
……
周遭交头热议之声不绝于耳，方叙看着镜中少年，一身玄衣透着深暗的濡湿，幼时枯槁的双眼，此刻却染上无边的嗜血快意。
“此子心渊有煞，恐成双刃剑。”
壶中仙当初的叹息在耳畔回响，方叙心内惊疑，低头沉思。
脸上还挂着血污的少年才从赛场下来，视线如淬火刀锋，精准劈开人群钉在方叙身上。方叙抬眼，萧衍感受到她的回望，染血的脸庞褪去冷厉，嘴角扯出一个笑。
瘦弱的孩童竟不知何时长得这般高大瞩目，远远在人群外也能一眼望到。当初在神农谷，方叙本意是想将他托付给壶中仙照料。在神农谷叨扰几天要辞行时，方叙看着孩童怯生生攥着衣角，一路跟着说要送她出谷，看着他刚恢复的足腕，方叙让他回去休息，小萧衍只一味低声说着：“没事的，没事的，姐姐，我后面可以自己走回去。”方叙无奈，她想和他说，她可以御剑出谷，但看着孩童盈盈的双眼，便将话咽了回去。走了很长的路，孩童的脚都有些半跛，但嘴里还是说着：“姐姐，再送一段，再送一段我就回去，好不好？”方叙看着他这幅模样，联想到了那日在烈日下舔舐锈水的孩童，心下一软。
最终，方叙那次没走成，带着萧衍回了神农谷，抱歉地和壶中仙说再陪这个孩子一段日子。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那些日子，方叙在院中耐心地教他认字，告诉他那些符文的含义，引导他运转灵力，吸收天地之气。萧衍有时候修炼碰壁，闷头委屈，方叙会教导他道理，给他做些零嘴安慰他……
日光透着树荫打在方叙身上，她教得仔细认真，仿佛想把往后离别的岁月都揉进这段时光，好让这个无依无靠的孩童日后可以有自保之力，以后回想年少时，不至于感到惆怅凄苦。
孩童逐渐长大，原本脆弱的眼眸逐渐带着笑意。方叙觉得时机已到，便向萧衍话别。十五岁少年手里的木剑掉落在地，红着眼，疾步向前死死攥着她的衣袖，指尖泛白。“你要走？”声音发颤，带着不敢置信的茫然。
“你的剑法如今已经练得稳了，灵力运转也流畅，就算我不在，你也能跟谷中长老继续修行。”方叙轻轻掰开他的手，附身捡起木剑。“如今的你不再是当年那个笼中孩童，好好生活，好好修炼，今后去走你自己要走的路，而我也要去寻找我的大道。”
“不能带上我吗？你说的，我现在和以前不同……”少年倔强的哽咽。
方叙望着他泛红的眼眶，抬起一只手轻轻擦掉他脸上挂着的泪珠，声音却沉了沉：“外界的危险不是往日我给你造的幻境，妖邪凶戾残暴，秘境诡谲难测，你现在的修为护不住自己。”她顿了顿，心有不忍地补充道：“等你将来能真正握紧手中的剑时，再谈游历也不迟。”说着，方叙将木剑塞回他手中。
少年眼含不舍的模样逐渐与眼前满脸血污的人重叠，方叙看着，心内犹如惊涛骇浪：
昔日养在身边的童真稚子……怎么变了模样？
……
“据说这次夺冠之人可以进入灵契泽挑选法器。”
“呦~难怪这些个宗门今年都派了掐尖儿的来。”
“灵契泽要开了？真想去看一眼呀。”
“那可是天府之地，没有九华山这层关系，区区修仙者谁能进得去。”
“不知这个萧衍能得到什么？”
……
“诸位。”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四下议论之声顿时哑然。
“此次宗门大比已尘埃落定。按规定，为首者可进入灵契泽亲择灵宝。其余人等依次有上品灵丹、灵玉等物相赠。”九华山的玉虚掌门说完，众人都惊呼称赞此次大比的东道主出手大方。
玉虚掌门看着萧衍笑道：“小友，你作为本届魁首，可去灵契泽择宝。不过灵宝天定，你届时入内只需催动本源之力，便可找到与你相契之物，万不可贪心逗留。你刚大比完，想必劳累，可以先修养些时日……”
“不必，就现在吧。有劳玉虚掌门。”萧衍抱拳作揖，语言淡淡。
方叙看着二人御剑离去的身影，转身离开了九华山回到山下的客栈。
掌柜见到她，热情地招呼：“道长回转来了，这次的大比怎搞的？可有意思噻？”
方叙进店见着掌柜，微笑着回应道：“确实，后起之秀，惊才绝绝。”
“道长看着也跟年轻小姑娘凉样的嘛。”掌柜操着乡音，招呼跑堂给她清理出一方桌椅。方叙摆摆手，拒绝了掌柜的好意，回了房。
方叙本是游历路过九华山，听闻有宗门大比便想去看一眼。客栈掌柜告诉她这次大比的看客太多，除了参赛的宗门限人数入场，其余人都要摇号排队。掌柜看出她也是一名修士，估摸她定是想去瞧热闹，便热心肠地帮她取了一个号，没成想竟摇到了最后一天。方叙不好弗意，顺势就在这客栈住了几天。
“这个小哥留步嘞~，可别直接往楼上闯哈！您是要住店还是寻人？跟小的讲一声，小的这就给您安排明白，保准让您舒心~”掌柜熟悉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但是来人并未停步，还是直直走上楼。
脚步声接近，停在了方叙的门口。“小哥，这里面住的是位女道长，您可别冒冒失失闯进去，那可不讲究哦！”
来人应该是冲着她来的，掌柜的一路追着他上楼，方叙开门时，便见到他带着店小二挡在门口，身体起伏明显，呼吸带着些喘。方叙的视线穿过眼前的两个脑袋，看到了一脸不耐的萧衍。
“掌柜的，多谢好意。是我这个弟弟没有礼数，受累了。”方叙在他们身后出声，掌柜和店小二齐齐回头，样子有些滑稽，但是确认彼此相熟后，便放下心来，掌柜脸上又挂上了以往一贯热情的笑容：“原来你们是姐弟俩哦，看着倒不像，不过模样都排场得很、好看得很噻！”
方叙笑着谢过，又心疼地点了些酒水带着萧衍进屋。
“怎么回事？”方叙坐在屋内的四方桌旁，看着站在一旁的萧衍。
“是我无礼，只是急着见姐姐，感应到姐姐在此处，便寻着过来了。”萧衍说着，张开手，一块泛着青光的玉佩躺在手掌心，那是当初方叙离开时给他。“姐姐怎么不多等等我，就丢下我又走了。”
方叙看着他模样怪可怜，不忍多加责怪，只说了句以后不可如此，便让他坐下说话。
萧衍走进桌前，动作有些迟缓，坐下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身上有伤，疼得厉害，”萧衍见方叙投来目光，解释道。
方叙站起身看着他一身玄衣，濡湿的衣裳早已干透，她走上前一摸，糙拉拉的发僵，表面结了层薄痂。她暗恼，前头竟是没注意，还以为他换了衣裳。
“姐姐不必自责，去了灵契泽一趟，血腥味早散干净了。”萧衍道。
正巧，店小二敲门来送酒水，方叙便向他再要了水沐浴用，顺便让他帮忙再开一间房。
“赶巧了您嘞！大比结束，大家都退房走喽，这要是换在前几天，那指定是没有的噻！”
方叙让萧衍留在房内等店小二送水来，自己先离开一步。
“姐姐去哪儿？”萧衍抓着她的手腕问道。
“你带换洗的衣服了？”萧衍听着这话，有些疑惑。“你一会儿先沐浴，我去街上一趟。”方叙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先松开。
萧衍明白她的意思，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件玄衣，道：“大比几日，带了些。”
方叙看着乾坤袋，暗道关心则乱，“倒是忘了你是大比魁首，在九华山应当是有住处的。那我先下楼退房才是，莫要再浪费钱财。”
“大比结束，各宗门都回去了，哪有继续赖在人家宗门的道理。姐姐不必心疼财帛，这些你拿去。”萧衍听闻，笑着取出一大袋碎银玉石。
方叙看着他眼里含笑，好似又回到了神农谷。只不过昔日瘦小的手如今却能把她的手腕圈住有余，三年的时光，到底还是不同了。方叙抽了抽手，萧衍嘴角一收，松开。
“你哪来这么多钱财，神农谷可不富裕……”
“这是魁首赢得，姐姐莫要担心。日后我和姐姐一同游历，你不必再为此发愁。”萧衍开口道，“姐姐，如今我可有资格和你一同游历了。”
方叙愣了愣，敲门声适时响起，店小二来送水了。
“道长，我特意在您房间旁给那您弟弟也安排了一间噻！”
“抱歉，我才想起来他要走的，再劳烦你帮忙退了吧。实在是麻烦你了。”
“啊？”店小二有些奇怪，但是秉承着顾客至上的优秀服务态度，还是下楼帮忙退房去了。
萧衍站在屋内，没了方才的笑脸瞧着有些生人勿近的冷意。方叙回屋，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些药草放入浴桶内，试了试水温，让萧衍过来先清理一下自己。
萧衍面色虽不悦但也听话地解下腰封，内里的玄色劲装随之松脱，露出常年练体，经灵力淬炼出的紧实肌肉。少年人肩宽腰窄的轮廓利落分明，身上的伤疤血痕更为其增添了几分野性的张力。方叙微微移开了眼，听到有入水声后心下松了口气。
“姐姐，身上有些伤口扯着疼。”房内水声哗啦，萧衍在浴桶内转过身，对着方叙说道。方叙看着他恢复了少时撒娇的模样，眼角含笑，便取过拭巾帮他处理。
萧衍靠着浴桶眯起眼，应该是连日的比试耗了许多心神，方叙看着他勾着的嘴角，想来是做了美梦。
如此，倒方便了她。
方叙手中聚齐灵力，指尖轻点他的眉心。灵力尚要进入他识海的瞬间，萧衍抬眸，二人四目相对。萧衍不语，抬手覆上她的指尖，带着水的指腹轻轻一按，冰针刺入眉心，细碎的血珠随之渗出，混着水汽化成细小的红痕，衬着他像个佛子一般。萧衍的眸中像有暗流涌动，他重新闭上眼。
方叙用灵力化成的功德线在触到血珠后快速染红，结成冰晶。她蹙眉凝视了一会儿，起身离开。行至房门时，萧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姐……北境大旱未止，我在荒村发现了改良的旱魃符。”方叙瞳孔一缩，手顿在门闩上，“姐姐，带上我吧，我可以和你一同彻查邪祟，还北境太平。”
萧衍目光灼灼，看着打开又关上的房门，指腹抹去眉间血，舌尖轻舔血迹。
踏出房门的那刻，功德线凝成黑紫冰晶断裂化为粉霜。
看着手心融化的水渍，方叙忽然想起壶中仙那句话——
“救他，恐成苍生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