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集会所设之地在扬州柳府,内里被仆从悉心种植了不数花花草草,令人眼前一亮。譬如那经过修剪的罗汉松,瞧起来清秀挺拔,屹立不倒,颇有世家贵胄的气节在。
谢柳先就从路道听闻柳郡守自幼体弱,鲜少出门,却是个十足的少年才俊,可惜双亲早早故去。他在袭承家主之位后不仅将府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也未曾放弃读书科考,凭借几年刻苦钻研取得了榜眼,但朝上帝王似乎对明明有家底却还想做官的很是看轻,于是只草草封了个官,遣人庆贺一二,就再无其他。
扬州柳郡之人受过郡守恩惠,对此招待甚是不满。柳无妄形貌姣好,虽是面色煞白,活不长久,可在天花四溢时,是他花重金请了有名的医官来治疾,广开医馆,使得众人得以存活。
“到了。”容敕垂眼,指尖沾了些许白粉擦在脸上,“絮娘,你的请柬里应夹带了一个令牌,厢房为甲。”
谢柳微微皱了皱眉,斟酌了番才缓缓开口:“多谢。”
她不知为何无妄的病疾为假,那个征战沙场,为将士们出谋略的人究竟为什么要欺骗人。
“原来你可以说话。”想到传言,谢柳道,“我曾在父亲卷宗里面见过你的名字,它记载了你是哑人,你也并不姓柳。”
容敕微微一笑,悠然道:“是吗?我不记得了。”
语调太过轻描淡写,好像从未入心,那般从容的神态,不禁让谢柳想到了卷宗的另一条记载:凡与无妄一个军营的兵士,仗必捷。
只是最为惨烈的仗,是无妄打下的最后一场,原本使出的金蝉脱壳遭了敌军埋伏,眼看就要止步于此,是无妄做出决断,使兵士殒命十万换来了战争胜利。也是踏着十万英魂的胜利,让无妄随他们班师回朝时候说是患了梦魇症,没能到朝堂跟着领到封赏。
有如此战功,谢柳觉得奇怪,分明凭借军功就能在朝堂坐拥一方之势,可无妄选择了隐退,如今更是变为柳无妄,成了郡守。
何必如此费力呢?仅凭当年的军功,他就可以封上官员。
方才谢柳愣怔片刻,又觉柳无妄定是很富的,不然又为何能瞒住所有人自己是无妄之事,同时还能开办连皇朝都忌讳的世家集会,若非权势或钱,是万万做不到的。
容敕在旁侧静静地看着她,眸中神色就好像等了许久的春,终于在雪落下前,纷然化作一瓣一瓣的花,停留在了身边。世间皆说玉絮无情,逢至暖阳,就会变成流水,转瞬即逝,可也最是情深。
不远处站的世家公子瞧见主人来了,便对其他相交谈的知会了声,众人均望了过去,窃窃私语了一番。府内仆从立即会意到什么,忙是分发厢房令牌,安排住宿。
“柳公子。”一个带了白虎面具,身着锦绣衣袍的少年郎缓步而来,依礼对容敕一拜,笑道,“老爷病又发作,惭愧没有多带几名医师来。啊……不知这位女娘是?”
容敕拱手回礼,长身一揖,温声说道:“这位是我特请来的客卿,甲字号厢房的贵客。”
伴随‘甲子号厢房的贵客’几字落下,少年郎附近围着的人都古怪地瞥了眼谢柳,旋即议论纷纷。
“先前从没有人入过甲字号厢房,即使是与柳家长公子有交情的斩情刀,也没有这等殊荣。真不知这新来的女娘是何许人也,竟能入座甲字号厢房。”
“就是啊,有女娘鞍前马后给长公子送了多少礼,也不见得上甲字号厢房住。”
“哎,你们说,这柳家长公子这么长时间没有夫人,又被朝廷忽视,那女娘不会是招进来去晦气的吧?”
“怎么可能!柳家长公子怎么说也是扬州的郡守之一,虽说原为幽州柳氏的老家主因不放心跟过来,染了疾,但也不至于拿娶亲来冲病事。”
“可莫胡语了,免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找好各自的厢房就散了吧。”
“也是,过个一时三刻,集会就要开了。话说好久都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了,菩提君,近日里府里不是来了几个新的世家子弟吗?我记得有个怯懦的,连话都说不利落。”
“是啊,不知道被柳家长公子亲自领过来的女娘究竟是什么脾性?”
“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规规矩矩的。”
身着锦绣衣袍的少年郎重重咳嗽了一声,引得众人四散离去,他对谢柳躬身作揖,道:“多有冒犯,我是斩情刀,是第一批来柳府的。不知女娘,怎么称呼?”
谢柳也一揖,道:“我名絮娘。”
斩情刀梳着发鬓,盘了冠玉,狭长眼目一片温和,带着笑意道:“既然是柳公子带来的,必然是贵客了。此处的世家集会分三等客卿,皆是掩了真姓名而居,不过能入甲字号厢房的,还是头絮娘你一个,所以且先勿怪大家会有争议。我是乙字号厢房的,和菩提君他们住一起,委实抱歉,我私心以为像絮娘这般的女娘,在柳府不多见。”
谢柳听出来他的意思,不卑不亢地道:“世家集会没有规矩只许男子来,却不允女子来。”
斩情刀哑然,再抬眼,已是欣赏,“絮娘说得分毫不差,是我目光短浅了。”
集会中几位世家子弟的衣着为常服,比寻常百姓所着要华贵些,但面前的斩情刀却穿了锦绣衣袍,以金丝缝制,俨然是极为有钱的。
权势与银钱不缺的,在朝野除了亲王,也就是重臣了。
分明有功在身,然无端掩去,深藏功与名,又化作了柳无妄,展开世家集会,邀到了常人想见一面都难的权贵,他何愁入朝困难。
谢柳实在想不通,他究竟所求为何。
他到底是无妄,还是柳无妄。
“斩公子过谦了。”谢柳道,“我很少出远门,如若礼数不周,说错话顶撞了公子,还望海涵,莫放心上才是。”
斩情刀看着谢柳,唇角边绽出抹笑意,轻声说道:“无妨,你没有做错什么。”
“柳长公子已经进去了,斩情刀,你怎么还停在这里不动?哦——想必我面前站着的女娘,就是长公子带来的贵宾了吧。”身着翠色青衫的少年笑嘻嘻凑过来,将手搭在了斩情刀肩膀上,“我是菩提君,哎呀,要我说,斩情刀,你不会是喜欢人家女娘了吧?来往的人之多,也未见你跟哪个女娘攀谈如此久啊。”
斩情刀没有拂过他的手,只又重重咳嗽了声,道:“菩提君,不得无礼。”
“唤我絮娘就好。”
耳边没有喧哗声,谢柳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柳无妄留在了院门外,便开始思索起该怎样进甲字号厢房。毕竟初次来,人生地不熟,而世家集会似乎无论是不是世家子弟,人人面上都带有面具,辨起来不易。
菩提君刚想出言说几句,就被匆促赶来的家仆打断:“实在对不住,是夜玉来迟了,怠慢了贵客。”
夜玉穿着布衫,腰间系有柳府令牌,眉心处被点了朱砂痣,相貌算不得多俊雅,但也是面目清秀。尤其是他的眼睛,一看就知道定是个合规矩的老实人。
“夜玉兄总来迟,看起来是今年的集会又添了人丁,有好戏瞧了。”菩提君扬眉,拍了拍他,“你知不知道分配到我们厢房的几个新来的世家子弟唤作什么名?有个说话少的,约莫这么高,胆子又小,我上次带给他看我捕来的蛐蛐,就见他被吓得不敢说话,真是不经逗。喏,斩情刀知道了这件事,非要让我携礼对那小子赔罪。”
夜玉仔细思索顷刻,回道:“是失舟公子吗?前些天看他好像吹风着了凉,就在厢房内没出门。”
菩提君摇摇头,耸了耸肩道:“可不是我的错,斩情刀,是他自己胆子小,连个蛐蛐也怕,吹点风就病了,缩厢房里做缩头乌龟。”
斩情刀目光慢慢落在了谢柳身上,好似想到什么,笑了笑,道:“菩提君,幸好她同你不是一个厢房的。”
谢柳问:“为何?”
夜玉顿时眉头紧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还是强撑着说道:“菩提公子,今年新来的几位公子里,有一个也分到了跟您一道的,脾性不好惹,所以像什么虫子,鸟雀之类的东西,还是别养在舍内了。更何况,还有女娘也在。”
一个厢房怎么住得了那么多的人?
就在谢柳心中存疑时,菩提君出声道:“怎么,他是为女娘们要收我归位?还是能拿个如来佛祖的金光罩子来罩我啊?集会里除了柳长公子,就斩情刀能管我,他算什么。”
夜玉有苦难言,本来有了菩提君这位混天魔王就已经是极难应付,偏就谁的忠言也不听,什么劝告全当耳边风,论情分仅听斩情刀和自家家主的,现在就又来了一个。
世家集会设立之初本就是世家子弟谈论闲事,只论清心的地方,哪知入会的女娘才是最知礼有大统的,而某些个世家公子就差远了。
真不知道倘若把他们脸上带的面具摘掉,又该露出怎样的皮囊来。
“老家主置办的厢房很大,又分名字不同的雅间,那位公子离菩提公子住的雅间较远,位置颇偏。”夜玉道,“不过菩提公子豢养的某只小雀无意闯进了他的厢房,就再没有过踪迹,我亦不好为只雀儿打搅了那位公子。”
“什么!”菩提君气恼地攥紧了拳,又往谢柳处偏了偏,“絮娘,你可要为我做个主啊,这鸟雀我从来养在笼中,不过偶尔放它出去望望风,就被擒了去,谁知道是把它炖了还是烤了。”
说罢,他夹带了哭腔,一副委屈模样,“我的小雀啊……斩情刀!你也得替我做主。”
斩情刀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是你看管不利,还让它随意乱飞,现下惹出祸事,自然得自己端着,要是闹大了,怕讨不到什么好处,对谁也不好。”
菩提君素来是个不服管教的,闻言便哼了声,转身就要走,好在夜玉与斩情刀一左一右拉住了他。
“又要去做什么?”斩情刀拉住他右手没放,“絮娘还在,要是闹了事,可是要给自己丢面子的。”
菩提君挣扎道:“我不管!让絮娘陪我一道去就好了,管他什么新不新来,背后家世如何,要不是因为听柳长公子的规矩,我早就把那些嫌弃我养鸟雀虫子的人都给安排到丙等厢房去。”
谢柳微微轻咳。尽管柳无妄因某些杂事不得已留她在原地不动,但无论念及什么情分,她都不应让菩提君口出狂言,柳府自有柳府的规矩在。
他的身量比斩情刀矮些,但听声音,应该是差不多的年纪。
不过菩提君穿着的衣衫上面没有太多繁杂服纹,谢柳估量了下,大概是哪个小官家出来的公子。
而斩情刀像是朝中重臣之子,他的指掌没有习剑练出的茧子,说明不是武将出身,而是文官出身,又或者,是哪位侯爷之子。
她下意识望向菩提君,看到他掌心处似有被剑割破留的疤痕,已是了然。
无非将相所出,不受拘束。
“别拦我!我定要和那小子比试比试,看看是我的剑更快,还是他更快。”
菩提君话还没说完,就被斩情刀用折扇敲了脑袋。
“莫要胡来,到底是别人家的府邸。”斩情刀勾唇,浅浅一笑,“你真要在今日清谈会开始前闹不愉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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