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外门紧扣,只有仆从扫庭院的窸窣声音传来,四周静悄悄的,多了几分冷清,大抵是因主人不在家的原因。
墨轻竹百无聊赖地在房内翻阅完了置办的经书,在其上提笔留下细小注释,就于夜间闲逛,在经过一间偏僻厢房时却闻见有婴孩的哭啼声。
“哎唷,莫哭了,莫哭了。”岳三娘头遭带娃,难免不熟,“不是已经给你喂过奶了吗?”
墨轻竹慢悠悠近前,那身着布衣的妇人忙是把孩子往怀里抱得死死的,颇有些凶神恶煞地瞪着她,就像母鸡护犊似的。
墨轻竹不由得想起曾经在幽州,自己也有段相似的往事来。
太细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幼时自己背着家中人想出门玩乐,被阿娘发现,也像这般的神情挡在大门口,带着怒意瞪她。
可惜过往到底只是过往,她已经回不去了。
“我来太尉府许久,竟未曾见过你。你是在哪里做活的?叫什么名字?”墨清竹无奈地摇摇头,“我不过是太尉请来教习的夫子罢了,又非什么夺人性命的杀手,何必如此。”
“谁知道呢!”岳三娘往地上吐一口痰,啐道,“有些人别看年纪轻,但满肚子坏水,可惜倒不出来一星半点,要不然准能入住官府,再出不去。”
墨轻竹道:“我真的是教习夫子。”
言罢,她解下腰间令牌,递给岳三娘,接着道:“先前我怎么在府内未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还有这孩子,是你的吗?带个孩子过来,不容易吧。”
岳三娘接过仔细辨认字迹,又端详一二,确认无误后才还给了墨清竹。
“哼,那又如何。”岳三娘强撑道,“看你年纪这样轻就来当什么教习夫子,不会是诓来的罢。这孩子是我的,亦或不是我的,都跟你一个小姑娘家的有什么关系?天晚了,你还是从哪里走来的,就从什么地方走回去。”
墨轻竹闻言也不恼,只微微蹲了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蜷指摘了她的腰牌,把玩在手中。
岳三娘登时就急了,一只手掐住墨清竹的胳膊,却也不能真怎么样,仅能加大力道在人白皙的肌肤上留个印子来。大抵是动静太大,惊扰了原本静下来的婴孩,止不住的啼哭再次响起。
墨轻竹道:“我呢,也不想为难你一介妇人。把我的令牌还我,报上你与她的名字来,就立刻走。”
岳三娘眉头拧作一团,恨恨看眼还在哭的婴孩,道:“真是晦气。有她就够晦气了,若非入府能拿点到手的银两钱,谁会想跟这个没爹没娘的睡在一间屋里,还是个风尘女子生出的杂种,连名字都来不及取。往常我就叫她小畜生,可以在太尉府白吃白喝,全倚靠老爷的怜悯。”
可以让谢潘收入府的无亲人在身畔的孩子吗?今年是头一遭,也是独她一个。
墨轻竹心中有了些许猜测,但她自己做不了确定,便打算再见一见那孩子,顺便找霍凡问问是什么情况。谢潘本意是想让谢柳平安无忧的长大,但朝局动荡,女子想在世间活下来本就太难,如同浮萍,如同杂草,所以他们背着谢潘做出了个决定。
那就是在不知不觉间,养出个不同于闺阁女子的孩子来。太尉乃朝廷重臣,亦是忠良之臣,他们实在不忍见他们到最后落难。
故此他们必须得不择手段地去保忠良臣子,无论男女,只要能为他们所用,即使她是拓跋云的女儿,也在所不惜。
这乱世,人人都想活。
天下往来,无非利往。既然是她的爹娘弃了她,那他们就还她一个家,大家一起活。
“这样如何,我觉着与她很是有缘,我替你带她几天。”墨轻竹道,“我自会跟太尉通报一声,就当是赔礼了。”
岳三娘侧头,嘴上依然不饶人,“凭你几句话,我就把孩子给你?想狗屁吃呢!太尉老爷千叮咛万嘱咐,偏把她托付我,你个年轻貌美的女娘,怎么就能照顾好她?她又不是钢铁硬的男娃娃,风吹点就病,到时候发场病,你不过得几句训斥责备,我却要担全责,怎么划算?”
说着,岳三娘就要抱她走,墨轻竹忙上前拦住。
岳三娘不耐烦地道:“干什么,干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找茬儿挑错的?我老婆子今儿告诉你,就是我才来太尉府没几天,也不是你个小丫头能得罪的起的。指不准我怀里抱的小孩儿就是他的心头肉,命根子,太尉就是公务再繁重,隔个些天再忙都要来看看状况。就你?年龄小,只读了丁点书而已,会照顾人吗?”
墨轻竹攥紧了她的腕,竟让人动弹不得,“你确定要在此处造出响动,引不相干的仆从来吗?我比你进府早些,许多规矩,也比你清楚得多。”
岳三娘死命想挣脱,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泼脏水,“是我冒名顶替了他们花楼巷子的接了告示,来太尉府邸照顾婴孩,那又怎样?你还能到县老爷或者衙门那边告我不成?谁让这年头,官家的钱好赚呢,喂点奶,当个乳娘就可以拿银钱。我的手脚不比她们风尘之女干净?怪只怪,她们慢了我一步!”
还真是拓跋云的孩子。
霍凡岂不是当了最年轻的爹?
算来,凡是入太尉府的世家子弟,多是与太尉有交换的。有的人求平安,有的人求蛰伏。
霍凡所求为何呢?
“你想要多少钱?千两,还是万两呢?”墨轻竹按她的气力加紧,“别叫出声了,否则我的手不稳,万一就没个轻重伤了你,落了疤,可不好看。”
岳三娘慌了神,左右耍威风也不是,退也不是,却也不想让步,死死道:“太尉府也有太尉府的规矩!你今夜不让我这老婆子回居所住着,待到明日天亮了,我到老爷面前参你,且看你如何应对!”
“我要的银钱,凭你付得起吗?”岳三娘道,“你要是现在能给我百两银来,莫说是把这孩子给你带几天,就是几个月我老婆子也乐意,还能帮你在老爷座前说说好处。届时给你的薪水三五分,我拿五分,你拿三分,我就把她交与你。”
月下风席卷,墨轻竹刚想发作,一身着素色衣袍的男子就抬手拦住了她。
他嗓音温润清冽,悠然开口道:“是吗?不才,我想问你,婴孩算人吗?”
岳三娘满脸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砸吧了嘴,叫道:“当然是人了,那难道还能是真的畜生吗?我就是嫌她整日不是哭就是睡,浑然像农户圈养的小猪崽子似的,待府里什么事不做,就有饭吃。算个什么东西呀?那种地方出来的种,要不是看老爷面子,我都嫌脏。”
霍凡笑了笑,道:“尚未断奶的孩子,如何能劳作。你与她既有哺乳恩,又怎么忍心把她送出去,给位素不相识的女娘呢。”
“我看此话在理得很。”墨轻竹道,“乳牙都没长齐的孩子能在府里做什么工?想要千万两黄金白银也不怕自己撑破肚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岳三娘从未在村里见过生得这般俊的人,不免多看了几眼,暗自慨叹要是自己如若年轻几岁,定然要找个一般无二的风光嫁出去,传街坊邻居那里得多有面子来。尽管男子是上了年纪的青年,但样貌着实可以说是无可挑剔,脸蛋白净得像瓷玉一般,眸光淡若流水,盈盈回转间藏了抹淡淡的忧伤。
“你们一伙的?”岳三娘饱了眼福,不情愿地松口道,“深更半夜的,也不是个事儿。你们谁出三百两白银,我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生,她归你们管,可出了什么事来,别往我老婆子身上推就是。”
墨轻竹瞧她遮遮掩掩,偷摸着眼睛一直向霍凡那边扫,遂重重哼了声,道:“到底是乡间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连规矩和礼数亦没有,怪不得只能领个照看孩子的差事。目光短浅,无所长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情谊可言。”
“情谊?”岳三娘就像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道,“你们知不知道坊间传闻,说是皇帝生了大病,顾不及朝政琐事,交由太子代理,可代理成了什么?我们这些人连一餐都吃不饱!好不容易来了城里,以为有份工做就能享福了,但他们嫌我年纪大,手脚不麻利,干了几天工连工钱都没有,只够买个干硬的烧饼。如果我有钱了,我会来照看她吗?烟花柳巷是什么地方?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我家男人就是踏进了花楼,不仅抛了我跟我孩子,散尽千金跟一个小贱蹄子跑了。”
说着说着,岳三娘泪如雨下,“村里饥荒,可怜我的孩子刚学会咿呀学语,就死了。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你们知道吗?!她是个女娃娃,乖得很,不哭不闹的,会捡柴火,会做家务活。家里没了粮,她也不喊饿,把米朝我碗里扒拉,然后趁我不在,不知向谁借了灭鼠的砒霜,兑水一股脑就喝了下去,最后我回来,她有气无力地喊我娘,两只眼睛闭上,就可以长久地睡了,在另一个世界就可以见到阿爹,也不再愁吃穿了。他们王权贵胄好狠的心,治理不好国,百姓皆遭难。小姑娘你好大义凛然,若你换做是我,生在这样的世间,有什么情谊可言的?”
墨轻竹低垂了眉眼,道:“可陛下是得民心的。不过是到了风中残烛之年,山雨欲来,我们怪不了他,也怨不了他。”
岳三娘顿时激动起来,晃悠悠地险些要把婴孩摔在地上,她来不及去捞,恶狠狠啐了口痰,道:“扫把星!”
也不知是在骂婴孩,还是在骂自己那已然寻不见的丈夫。
屋外夜风薄寒,岳三娘边骂边哭。
幸得霍凡眼疾手快地抱住了襁褓中又开始哭泣的婴孩,说:“人各有各的苦,世道本不该如此。”
他看婴孩的神情很柔和,就像看故人,也像看到了一个很久没有归家的妻子。
“什么狗屁世道!”岳三娘又骂,“害得有家的偏要妻离子散,害得有家的偏要流离失所。明镜高悬!他们有钱人凭什么就可以坐在明堂?”
“我不知道。”霍凡轻轻叹了口气,“有钱的人,也有他们的难过处。君王不好当,王侯将相不好当,世家子弟,也不好当。稍不注意,就会被贬,或者抄家,或者没命。权字就像把刀,搁在骨肉的缝里,就是要分离的。”
墨轻竹娴熟地对霍凡伸手,道:“银钱拿来。”
霍凡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犹豫,而是直截了当地对岳三娘说:“实在惭愧,婆婆你照顾的孩子,是我妻所生。可惜不曾成亲嫁娶进门,就早早失了音讯,因我与太尉有几分交情,所以托他照看,而我亦不得带她回去,故留下来做了太尉女儿的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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