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临行前,阿娘特意叮嘱我,魏家乃是朝中一等一的清流门第,最重仪礼教养。我自幼不在都城长大,平日于府中又散漫惯了,更须谨言慎行,莫要失了周家的体面。
魏府与周府同在北城,相去不远。马车轻驰未几,便已抵达魏府门前。
穿过前院,魏府女眷早已聚在花厅相候,一见穆夫人来,纷纷起身迎接。
魏老夫人一见我便十分欢喜,握着我的双手不停地端详打量,笑道:“几年不见,囡囡出落得愈发水灵了,夫人果真会教养。”她咳了一声,转向一旁的侍立的婢女,“季陵又在哪里玩闹,怎么还不上前堂来待客?你快去瞧瞧去。”
侍女道:“是。”
话音刚落,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循声抬头看了一眼,见有人正从外头进来,外头阳光正好,他面带笑意阔步踏入堂中,眉目温润、步履生风。
来者看起来年纪略长我些,一身绛紫流云暗纹的制袍,腰束玉带钩,身姿高挑,气度不凡。
他大步迈进,险些与正要转身出门的侍女迎面撞上,那侍女脚下一跌,轻呼出声:“四公子!”
原来此人正是魏府嫡幼子,四公子魏文昭。
他从一进门就根本没注意到我,目光在堂中不着痕迹地梭巡了一圈,便问:“今日不是沈家登门来访么?怎么也不见沈家兄妹。”
我甫到金陵时便听人说,魏家与城东的沈国公沈家乃是世交,早年魏家的长女嫁去了沈家二房,而这魏文昭更是自小与大房家里的两位兄妹一同长大大,情谊甚笃。又听人说,魏文昭早早便属意了沈家那位二姑娘,家中长辈本欲上门提亲,结果谁知——
临门一脚,被我阿兄截胡了。
说截胡也不恰当,前些年堂姊与曹家结亲,纳征宴上邀了沈家,席上沈二姑娘对周栩一见倾心,回去便吵着非他不嫁。说来沈姑娘素日里是个温婉的性子,钻起牛角尖来却十分怕人,放言此生若不能嫁得属意之人,宁可落发出家。老国公年近古稀,膝下才得这么一个宝贝孙女,疼爱非常,此言一出将他老人家吓得不轻,只得应允下来,不日便来镇远侯府上说亲。
沈国公三朝元老,位及肱骨,阿爹再是功勋显赫,在他老人家面前终归也得称上一声晚辈。据说当日沈老国公放下身段一再恳求,话到动情处,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滚下泪来。阿爹再不好说什么。
于是家兄周栩这桩终身大事,在他十六岁那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
这么回想了一遭,再看如今魏文昭待周家这样冷淡,也并非是无迹可寻了。
老太太闻听他言,嗔笑道:“小猢狲,胡说些什么!周府贵客远道而来,已在此等候多时了。还不快来见过郡主娘娘和周家妹妹,没得叫人觉得我们太傅府上的人不知礼数!”
魏文昭依言向我嫡母行过礼,走到我跟前,谦和见礼:“见过周家妹妹。”
我打量着他,模样还算周正,确实与穆夫人所言相差无几。
穆夫人在后头拍了拍我,我才想起自己又忘了礼数,连忙局促地向他行礼:“四、四公子好。”
一旁魏家的长辈调侃道:“瞧这丫头,紧张得话都说不全了。”
老太太却没说什么,只在一旁笑着打圆场:“二姑娘自小江郡长大,在都城待的时日不长,与世家往来不多,拘谨些也是正常。相处些时日便好了。”
我捻着袖口心想,好在老太太久居深宅闭目塞听,她要是知道我平日里天天和府里的侍女溜出去听曲看戏,还在酒楼和人喝酒划拳,定要吓得当场将我撵出去。
魏文昭在旁开口:“妹妹头一回来魏府,对府里还不熟悉,不如孙儿带妹妹去园子里走走。”
老太太看着我直笑:“好、好,正好你二人也熟络熟络。”
我回头看向穆夫人,她笑着推了推我:“快去吧。”
魏文昭领着我离开前堂,沿着西偏院的连廊前行。我跟在他身后四处张望,魏府内里竟比门头还要气派,放眼望去,亭台水榭错落,飞檐重脊勾连,别有一番洞天。
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日光透过雕花照壁,在青石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绕过影壁,便见九曲回廊环着一池碧水,眼前豁然开朗。
连廊走到尽头,转角便是后苑,我瞧他步子越走越快,正要开口叫住他,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身盯着我,脸上的笑意全然敛去,一双眼里冷得似结了层冰:“妹妹来都城日子不长,想来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规矩?”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李娘给我的那本《女训》里写着的淑女待客礼仪七步法,方才似乎也没有哪里做错啊,难道是顺序搞反了?
他朝我走近一步,我被他眼中凌厉的神情吓了一跳,跟着后退了一步。
“倒也不见得有多姿容出众,到底使的什么手腕,竟能让我祖母对你这般青眼有加?”
我尚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却听他又说:“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城府,可惜这点儿伎俩顶多骗骗我祖母,半分入不了我的眼。只要我魏季陵在一日,魏府便容不下你这等人。”
我说:“魏四公子的话我听不明白。”
他嗤笑一声,抄起手臂,语气愈发轻蔑:“原以为你们武人之后,虽然头脑一贯简单,但总该有些气魄和胆识,不料竟也是个只会装傻充愣、曲意逢迎之辈。既如此,就休怪我说话难听——莫以为在祖母跟前卖乖讨巧让她瞧上了眼,就能凭借你这微末出身来攀附魏家。你这样的人还远不够格踏进魏府的门槛!”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迎头盖脸地冲我劈来,我惊得连退两步,几句话便让他在我心中才刚刚立起来的温润公子形象瞬间崩塌。
“我是哪样的人?”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片刻才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魏四公子是觉得我今日登门,是背后使了手段,有意攀附?”
我学着他的腔调,怪声怪气地说:“原以为魏老太傅德高望重,教养出的后辈也该如他一般明理,至少懂得友睦亲幼,垂范于下。不想竟也是个冲动浮躁、蛮横无礼之徒。”
魏文昭果然动怒:“你说什么?!”
我不想再与他纠缠,拂袖便走。
还没转过身去就被他一把扣住手腕,他年长我几岁,个头也高出我许多,抓着我的手力道之大,我被他拽得一踉跄,疼痛直冲脑门。
我用力挣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你放开我!”
他拧着眉头:“倒是个牙尖嘴利的,在人前装得这样乖顺,你敢不敢当着我祖母的面说这些话?”
我抬头怒视他:“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口口声声说我够不上你们魏府的门槛,不如这就去问问老太太,她看中我做孙媳,究竟是我背后使了手段,还是她老人家看重周穆两家的地位,想借与周家结亲,扩充魏家在朝中人脉?既有此心,又为何不肯坦荡些,表面敬重周府门楣,背地里又瞧不起我庶女身份,呸,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他被我的话惊诧道无以复加:“你一个才及笄的小丫头,竟敢说出这般不知礼数的浑话顶撞主家,是谁教你的?还道是武官世家个个都如你这般野蛮粗鄙,我当真害怕沈家妹妹日后嫁入你们周府,会过上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也毫不客气,照着他的痛处就往上戳:“这倒不劳魏四公子操心,沈家姐姐一心倾慕我阿兄,自然是因为我阿兄懂得尊重女子,不论样貌品行,他都强上你千倍万倍。魏四公子这样的呢就算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前,她也是断然瞧不上你的。”
魏文昭怒极,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你这有爹生没娘养的野丫头,真以为生在了周家,你便与你阿兄一样了?你阿兄的母亲是端阳郡主,外祖母更是当朝大长公主,你娘又是什么货色,不过是个罪臣之女!”
“……”
我的脑中嗡的一声,泪水霎时盈眶,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记头槌:“不许你说我阿娘!”
我的脑袋因这些年没少挨李娘的戒尺,结实得像个硬瓢葫芦,魏文昭一下就被我撞得跌倒在地上,他脸上的表情由惊转怒,扑上来和我扭打在一起。
远处的家仆听到响动,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我疼得狠了,张嘴一口咬在魏文昭腰背上,他吃了痛,大声喝骂了一句,将我用力推开。
我踩到卵石上一滑,一头栽进湖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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