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阿爹时隔半年回到金陵，见到我的第一面竟是把我从魏府后院的湖中徒手捞上来。
我浑身**地跪在堂下，身上沾着草叶，发尾还在不停地朝下滴着水，在青石砖雕花的缝隙里蜿蜿蜒蜒，汇成一条小河。门外时不时有侍女路过，纷纷朝内张望，低语和窃笑声蚊蝇一般传入耳侧。
我偷偷瞥了眼跪在我身侧的魏文昭，他垂着脑袋，腰背却挺得笔直，脸上还有几道被我抓出来的红印。
我没憋住从鼻腔里嗤出一声笑，赶紧捂住嘴巴低下头去。
穆夫人心疼地说：“快让蛮蛮先去换身衣服吧，天气这样冷，姑娘家的日后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她还知道自己是个姑娘家！身为人客，竟在主人家的宅院里同别人大打出手，全无半点教养，真是丢尽周家的脸面！”
阿爹每次装模做样骂人时，声音总是洪亮得如同擂鼓一般，一开口就吓得我一哆嗦，抬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捂住了耳朵。
他像是才从城外大营赶回，模样风尘仆仆，门神似的往那儿一杵，还挺唬人。
穆夫人拿出帕子垂泪道：“将军莫要动气了，都是我这嫡母没有教好，将军要责罚就责罚我吧。”
眼看他俩一唱一和起来，魏府夫人连忙好言相劝道：“二位消消气，孩子们都在这呢，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自然是要好好说。”
我抬眼看去，老夫人端坐正堂中，面上全然不见初见时的温和慈爱，她捧着手炉，神色端凝，皱纹堆成的沟壑在她的脸上叠得一层又一层，烛灯映照下更显分明。看得直教人打寒噤。
“因何起争，谁先动手，都要仔仔细细说与我听。”
魏夫人上前道：“季陵，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文昭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显然也被老夫人不怒自威的气势慑住几分，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终是低下头去。“不是孩儿先动的手。”
老太太的眼神从魏文昭身上慢慢移向我：“那么，是你了？”
我认真回想了一会儿，当时场面一片混乱，我和魏文昭打得有来有往，谁还记得谁先动的手。
我摇头：“我不知道。”
穆夫人轻声嗔道：“好好回话。”
我说：“我就是不记得了！是他先骂我。”
魏文昭转过头来怒视我：“分明是你先用头将我撞倒，还像只狗一样咬我，弄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是好的！”说着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抓痕和淤青，“不信你们可以看看！”
老太太见此情形立即变了脸色，扶着鸩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脸上皱纹挤在一处：“哎呦，我的季陵儿，我的乖孙儿，怎么伤成这模样。快别跪着了，上前来给祖母瞧一瞧。”
魏夫人看了也直掉眼泪，转向我道：“囡囡受了什么委屈，上前院来和大人们说就是，昭儿这孩子从小在府中骄纵惯了的，说错一两句话让囡囡生气了，我们做长辈的自会训诫他，叫他向你赔礼道歉。何必动手，伤了两家和气呢……”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穆夫人闻言却有些恼：“天可怜见，阿姊说的这是什么话？被推进水里的是我家蛮蛮，现在还浑身湿透地跪在堂下，我们还未曾说过什么，怎么倒好像错处全在她一人身上似的。”
不料那老太太坐在上面忽然开口道：“谁看见了？”
她由魏文昭扶着，慢慢地自案前站起身来。
“谁亲眼见有人推搡？孩子之间玩笑打闹，个头小的，力气弱些的没有站稳，自己摔进湖里也未可知啊。”
我抬头正欲争辩，一转眼便看见鬼鬼祟祟躲在屏风后的几位家仆，抬手指道：“他们几个看到了！我落水的时候看到他们正好赶过来，他们一定看见了。”
那几个家仆见状面色霎时一白，连忙朝后缩去，被老太太身旁的嬷嬷一个个拎出来按跪到我身旁，他们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嘴里连声念叨：“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侍女跪下身去，面不改色道：“奴婢看见了。”
我急忙拉住她的衣袖：“快说呀。”
她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抬：“四公子没有动手打人，是周二姑娘想要动手，自己不慎踩到了湖边卵石上的青苔，失足跌进湖里的。”
我顿时感到晴天霹雳：“你胡说！”
老太太微微颔首：“你可看真切了？”
“奴婢看得真真切切，绝不敢错说半个字。”
我还想反驳，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一气之下嘟囔了一句：“你们魏府的家仆自是向着主人家说话，谎话说得多张口就来……”
“什么？”老太太平日里说话都要人伏在耳边说，这会儿耳朵倒是尖了起来，她瞪大眼睛，操起手边的鸠杖就朝我身上打来，“长辈还没说话，这儿哪儿有你一个小丫头多嘴的道理？你眼里有没有长幼尊卑？”
我缩起身子躲避，阿爹已经上前一步横在我眼前，杖尾迎面而来，却被他当空握住，鸠杖脱手抽离，咣当一声被丢在了角落里。
堂中霎时哗然。
老太太吓得连退几步，几位魏府家丁从四周霍地涌上，将阿爹团团围住。
魏文昭上前一步，挡在老太太身前：“魏府内宅，众官眷面前，周将军难道想动手？”
阿爹厉声道：“我不出手拦下，难道眼看着自家孩儿落水还不够，还要当着我和夫人的面受人责打？”
魏夫人连忙上前劝和：“诸位都冷静冷静，不过是件小事，何必非要争辩出个是非对错？事情闹大了，折损的是大家的颜面，到底是得不偿失啊。”
穆夫人冷哼道：“折的是谁家颜面还说不准呢。”
老太太缓过来气，终于有些冷静下来，叩案道：“好了好了，都不要再吵了，周将军，你也且坐下歇歇怒气。”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婆子，这家宅内院里的事儿，什么没见过？今日之事，人证在前，确是周二姑娘动手在先，没甚么好再辩驳。不过看在周将军的脸面，二姑娘也落水受了惊，确实也不宜重罚。我看今日不如就先这样，把二姑娘留在老身这里好好教导几日，这教明白了，再送回将军府上，也免了将军和夫人费心。”
言罢，轻咳了一声：“这番安排，将军意下如何呀？”
我听得害怕极了，连忙冲阿爹摇头，投去求救的眼神。
魏文昭在旁冷笑了一声。
阿爹冷冷道：“本将军倒不曾听说这天底下，竟还有双亲健在，儿女却要由得旁人家教导的道理！”
老太太闻言，翻脸比翻书还快，面色立即一沉：“到底是魏老太傅不在，我这糟老婆子说话不顶用了，在自家宅院里，想做回自个儿的主也不能了？”
穆夫人上前正要开口，魏府众人纷纷上前，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少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穆夫人闻声抬眼，先是一愣，随即眸光一亮，轻声惊呼：“景宁？”
我猛地转过头。
三年前，岭南地区百越作乱，周栩在婚约定下不久后便受命随军出征，此后再没回过都城。
三年不见，他长高许多，身段出落得挺拔，尤其一双眉眼，褪去少年青涩后，显得愈发深邃瑰朗。
他今日没穿甲胄，只着一身形制简单的劲装，锦带束得劲瘦的腰间，竟赫然缚了把通体墨黑的环首长刀。
按说门阀士族，尤其是魏家这样的清流权贵，最是重规矩，周栩不请自来，剑履上堂，是犯了士族大忌。
然而当他踏入门中，满堂鸦雀无声。平日里再是瞧不上武将的文士，见到才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满腹骄矜与清傲也尽噎回了肚子里，化作喉咙里的一声屏息。
阿爹见到他，也不免愣住：“不是让你先回府中等候，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周栩目不旁视地越过堂中，径直上前，膝跪行礼：“家中接风宴已备好，景宁特来请父亲、母亲回府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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