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阴双手一撑坐在高案上大口喘气,衣服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她揪起胸前的衣服一拧,汗珠如决堤之水般冲刷地面。她浑身疲累往后一躺,侧头看向屋外,突然想起了师父。
郭师父惯是优哉游哉骑在马上,一手撑伞,一手持鞭,一边吹嘘旧事,一边胡说八道:“徒儿啊,你今日跑个五十里,明日便可跑六十里,再过几日就能一口气跑百里,再努力努力都快赶上西域良马了。”
烛阴呼哧喘气,翻着白眼:“师父,你自己都跑不了百里,却来打趣我。”眼珠一转,“要不你给徒儿表现表现一口气跑百里是怎么个跑法,也让徒儿开开眼。”
郭师父眼睛一瞪:“哎!你这丫头,你师父我年轻的时候别说百里了,就靠这两条腿曾一路从关中直奔幽州,你说说这有几个百里了?”
“师父,你也没说你用了多久啊?给我一个月我也能从关中走去幽州。”
郭师父胡子一吹,禁不住笑了:“你这丫头怎么老是拆穿我,这么不给师父面子。哎,我心酸啊,唯一的徒儿连句好话都舍不得说给我听,还大言不惭说要给我养老。罢了罢了,我走了!你别留我,留也留不住。”
烛阴噘着嘴:“师父,你是不是本就打算走了,故意在这找话头呢?”
郭师父一鞭子击在烛阴身前,扬尘糊了烛阴一脸。烛阴也不生气,袖子一抹脸:“呸呸呸!师父,你这是恼羞成怒了。”
郭师父呵呵骂道:“一边去!不过我这趟在龟兹待得够久了,也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师父你要回家啊?你不是好久都没回去了,怎么突然想回家了?”
“哎,我今年已至天命之年。我老子就是天命之年走的,我也该回去祭拜祭拜了。”
“那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头再说吧!你这丫头说话太气人,师父我呀还是在外面多自在自在吧。”
“哎呀,师父你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呢。徒儿我怕你被外面的人当妖怪抓起来了,所以你还是快快回来吧,让徒儿护着你。”
郭师父啐了她一口:“油嘴滑舌!师父要真被外面的人抓了,就等我的好徒儿来相救了。所以就算我不在,也得好好习武,别偷懒!”
烛阴嘿嘿笑出声,转眼又叹气,师父离开都快两年了,也不知道现在在何处?若是今日师父在这便好了,让他老人家好好看看他的徒儿并没有给他丢脸。
小腹微微发紧,烛阴脑子一激灵,忙翻身跳下案,往屋外飞去。院子里的人见状慌乱起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纷纷给她让路,烛阴来不及搭理,跃过沿路的尸体一溜烟跑出了院子。几匹马和骆驼在戈壁深处游荡,似乎还有人在追赶。烛阴趁着那人离得还远,赶紧绕去了院子后面。
一个腰间悬刀赤着上身的胡人男子屋里屋外转了一圈:“你们谁见到老王和老李了?”
安五郎坐在灶间门槛,咳了几声捂着胸口,看着满院的尸体:“这里没有,我都看过了。老沙,你骑着马出去转转,要是看见尸体就带回来。没有的话,就算了。不管是逃了还是躲了总比死在这好。”
安七郎满脸是血,头皮被削了一块,此时将捂在伤处的帕子狠狠一扔,怒气冲冲道:“死了就算了。要是只顾自己逃命,看我回去不找他们算账。”
安五郎扶着门框起身,将帕子捡回来递给安七郎:“伤了就好好坐着,咱们还剩几个人能折腾啊。”不远处星光闪闪颇为眼熟,他走过去叹口气,俯身拾起地上的宝石,看了看柴火间散落一地的货物,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掏出帕子仔细擦干净宝石上的血珠:“算了,老沙,你也别去了。老林在外面追骆驼,等他回来问问就知道了。咱们赶紧点一点货物才是正事。”他看了一眼院中的高案,唉声叹气:“也不知老陈的伤能不能治?”
烛阴一身轻松地回来,刚进院子便听到一阵压抑的低泣声,走到西边屋前,透过门缝看见一个妇人平躺在地,阿尔达跪在旁边正小心翼翼地拿巾帕擦拭妇人的面庞。一滩血迹从她身下溢出,斑斑血痕拖至屋外,直到院中一处深色印迹出。离印迹一步距离,横躺着一个蒙面匪徒,胸口上直直地插着一把菜刀。
烛阴心中叹息,无可奈何,正准备找雷公离开此地。突然哀嚎之声响彻院子内外,那声音凄厉至极,惊得院中众人刚落下去的心又悬在空中晃荡。一个年轻男子躺在矮屋外的高案上,嘴里塞着布条,浑身不住抽动,脸上青筋暴起,额头的汗珠几乎将脸上的血渍都冲刷干净。
一人手忙脚乱地将脱出的肠子塞回腹内,另一人按着他的身躯防止乱动。烛阴只瞄了一眼,不由牙疼。这帮人手法粗糙,下手没轻没重,伤者还真是可怜。
崔十一握着针正琢磨着从何下手,有人拍了拍他的右肩,他手一抖,针差点戳进伤口。崔十一惊出一身冷汗,愤而抬头,只见一小女娘皱眉道:“你检查过他的肠子吗?”
崔十一心中一颤:“什么意思?”
烛阴叹气:“若是肠子被刀划破了,你就算塞回去,将外面的皮肤缝合好,他也活不了。”
崔十一脸色发白,扔了针线便要伸手去掏肠子。一只骨节分明强健有力的手牢牢握着他的小臂,崔十一只觉一股大力推向他的手臂,不由退了一步。
烛阴凑近看了看,伤者面色苍白,四肢冰冷。
她皱眉看向崔十一:“你不会医术?”
崔十一满脸羞愧,支支吾吾道:“不……不会!”
旁边一人解释道:“娘子,咱们这没有医师,只能是谁手脚健全谁凑合上了。娘子看你的样子,是不是会医术啊?你帮着看看?”
烛阴闻言拍了拍崔十一的肩:“也是难为你了。”
崔十一一双星目满含期望地看着烛阴:“你会医术?”
烛阴推了推他的肩膀:“会一点。”崔十一顺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地退到一边。烛阴弯腰翻了翻伤口,眉头轻拧,崔十一心头一跳。
烛阴转身扫了一遍院子,随后一言不发走向院门,院内众人面面相觑,盯着女子离去的身影。烛阴突然止住脚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回头道:“我拿个东西马上回来,你们谁也别动伤口。还有谁有空赶紧去烧一锅水,一定要煮沸。”崔十一心头莫名一松,一头钻进一旁的灶间。
烛阴走到院外大喊一声:“雷公”,没有回应。她将手放在唇边吹了个尖利的哨音,不多会,“哒哒哒”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她转头看去,院子拐角处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烛阴笑嘻嘻地招手,雷公甩着头不搭理。烛阴便从腰带上解下个荷包,拎着那荷包上的绦带甩了甩。雷公听见动静,左眼瞄了瞄,先是打了个响鼻,然后头一甩慢慢踱步过来。一头健硕的褐色骏马走到烛阴身前,走动间胸带上挂着的一溜木雕小马在空中翻腾。烛阴笑着摸了摸雷公的头,雷公将头搭在烛阴肩膀恢恢叫。烛阴一笑,打开荷包,抓了一把豆料递到雷公嘴边。
从马鞍袋中取出羊皮包,烛阴径直去了灶间,从包里取出银针、镊子、剪刀等物交予崔十一:“等水开了,将这些拿去沸水里烫一下。记住,烫好之后别用手碰,最好拿双筷子夹出来放在托盘上,托盘也要拿沸水浇一下。”崔十一点头一一记下。
烛阴从陶釜里舀出一勺温热的水倒在盆里,随后趴在灶上四处翻看。
“你找什么?”
“盐。”
崔十一一早就看到灶下的柴火堆里藏着一个罐子,他俯身拿起打开一看,不是白色的细颗粒,反而像是土,正要把罐子放回去,烛阴凑过来一把拿走。
“哎,这不是盐。”
烛阴捻了点放进嘴里,苦涩泛咸,点头道:“是盐啊。”她摇着罐子,向盆里倒出一捧盐。
“盐不是白色的吗?”
“你说的那是官盐。这个就是本地产的土盐,土盐便宜。”
崔十一点头,便见烛阴将手伸进盆里仔仔细细搓洗了一遍。见崔十一在一旁愣愣看着,她解释道:“手上都是血,洗干净点才好去掏肠子。”说完,便甩着手夹着羊皮包出去了。
烛阴一点点将肠子掏出来翻看,总算发现了一处断肠,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不过断肠是发现了,能不能治好却不一定。
烛阴抬头看着守在旁边的几人:“他的肠子断了,我要缝合,不过就算缝好了也不意味着能活,你们心里有个数。”
一个老者道:“娘子,你的意思我们明白,你不要有负担。今日遇见你,也是他的运道。至于后面,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烛阴满意点头:“老丈明理!如此我便动手了。”想起一事,烛□□:“你们谁去杀只鸡来,鸡血留给我,我有用。”
一旁按着伤者四肢的着蓝色胡服的男子一脸惊疑,语气里满是不信任:“鸡血有何用?”
烛阴耐心解释道:“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记载:金疮肠断,两头见者,可速续之。先以针缕如法,连续断肠,便取鸡血涂其际,勿令气泄,即推而纳之。”
那男子听闻立时起身,往对面跑去:“你等着,我马上回来。”话音未落,便听见“咯咯咯”的惊叫声和翅膀扑打声。
天边红日一点点向西偏斜,烛阴将鸡血涂在断肠缝合部位,鸡血很快凝固形成血块,细细查看一番后,便将缝合好的肠管纳回腹腔,最后将外层的皮肤缝合好。
烛阴伸着满是鲜血的双手,支着胳膊去擦脸上的汗珠。
“这两日禁食水。若实在忍不住,可蘸点水润一下口腔。忍过这段时间再慢慢用些粥水等流食。还有他现在伤口虽然缝合了,但是还是在生死一线,身边时刻得有人看着,若是出现腹痛、切口红肿渗液渗血等任何不适,一定要赶紧去找医师。”
烛阴细细叮嘱后,正准备洗个手离开。看看天色,林先生和安檀应该等急了。刚刚转身,便见一个着石榴裙的女子满脸泪痕地看着自己,烛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男子紧闭双眼靠墙坐着,一个着粉色襦裙的女子跪在旁边双手紧紧捂着男子的右手上臂,下臂处空空如也。
烛阴只好指着托盘示意女子端走。着石榴裙的女子赶紧端起托盘,泪中带笑地看着烛阴,烛阴轻声嘱咐:“你去将这些在沸水中烫一下。”女子一脸焦急地用龟兹语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烛阴反应过来,立即换了龟兹语重复了一句。女子闻言大喜:“你会龟兹语?太好了!我们几人都不会汉话,正不知道如何与你说话呢。你是说这个要烫一下?好的。我马上去!”说完,便匆匆去了灶间。
烛阴示意粉色襦裙的女子松手,她将断肢外包裹的衣服一层层掀开,断肢切口较为整齐,呈粉红色。
粉色襦裙的女子名叫史丽谷,她声音略带紧张地问道:“能救吗?”
烛阴思量了一下:“胳膊是救不回来了,命倒是有七成把握吧!”
史丽谷松了口气,一旁的短衫男子名唤达叠黎神色晦暗:“他是鼓手,胳膊没了以后怎么办?”
史丽谷啐了一口:“命在还怕什么。这世上缺了胳膊,还活得好好的人多得很,敲不了鼓又算多大事,只要咱们在一起就好。”
烛阴瞧了史丽谷一眼,点头:“此话有理!以后好好练练左臂就好了。人在一切都在。”
米娜将托盘放到烛阴手边,走到伤者身旁,拿出帕子细细擦拭他脸上的汗珠,轻声道:“是啊,只要活着就好。”
达叠黎看向院子一边整齐摆放的数具尸体,哽咽道:“是是是!只要活着就好。”
后来烛阴又替一个大腿受了重伤的人治了伤,待烛阴处理完陈护卫的伤,已过去大半个时辰。她起身敲了敲腰背,如今条件有限只能先这么处理了,之后的换药和照料必要更加精心,否则在这种闷热天气下伤口很容易化脓溃烂,正想找个人交代一下后续照料之事,突然发现之前围观的人都消失不见,连之前一直给她打下手的崔十一都没了踪影。
院子角落吵吵嚷嚷,烛阴循声望去,只见西北角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人。她站在人墙后踮起脚尖,看见墙根处绑着四个匪徒。
头发披散的马匪狞笑道:“有种就杀了我,我兄弟自会为我报仇。”
满头是血的光头冷冷道:“我也不怕告诉你,要是我等全死在这,我帮里的兄弟们定会来寻仇的。你们若是放了我们,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沙一问抱手笑道:“你当我们傻啊,谁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说不定就是来吓唬咱的。”
安七郎一脸怒意:“你们杀了我九弟和商队这么多兄弟,还敢如此猖狂?我要杀了你们,给我九弟报仇。”他头上伤口崩开,布条上红色晕染。安五郎立马将他拽到一边检查伤口。
张潜之在匪徒面前蹲下身,笑了笑:“就算放了你们四人,可我们今日也杀了你们许多人,这些也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光头忙道:“出来混便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丢脑袋那是技艺不精,怪不得人。”
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喝道:“姜老兄,你怎地如此贪生怕死?求这些鼠辈饶命,还不如直接将俺一刀抹了干净呢。我告诉你们,别得意太久,等俺兄弟们来了,我在下面等着你们这些龟孙。”
一个满头卷发的精瘦汉子忙道:“我们黄风寨在漠北也是有些名声的,不会以为咱们就这么点人吧。劝你们识相点赶紧放了我们。”
张潜之站起身道:“你们四人都说法不一,我如何相信你们会放了我们?”
光头急得满脸通红,大骂其余几人:“老猢狲,你闭嘴!谁不想活了,就自己一头撞死好了。那个你们信我,我老姜在寨子里也是有些脸面的。你放心!我说话一口唾沫一口钉,绝不反悔!否则让我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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