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毕竟他至今只得三百年寿命,于人算长,于妖又嫌短。
他原是长在山野的。那时候还没有陈国,更没有平县。他的四周尽是其他花草树木,不算寂寞,但有时也不免无聊。后来,那片地方渐渐有了人烟。这些人又带来了繁荣。他脚下的土地就这样热闹起来。
因他是槐树,长得又繁茂。人都道他可以趋吉避凶,身份自又与其他树木不同。人们便将他围了起来,在他附近建了房屋。
他倒确是个有灵性的,彼时也曾兢兢业业的恪守着镇宅的职责,护着他脚下的一方水土。只是人间毕竟与山野不同,越来越多的人围着他,不免让他的心思也活了起来。
那些人来了去,去了来,面目模糊不清。但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个看客。
他不免觉得无聊。
好在他脚下倒真是个风水宝地,让他受了不少日精月华。也许他命中注定就不是当一棵平凡的树的。
他没有耐性一步步的修身养性,只想快点去体验下外面的生活。想走就走,想跳就跳,找个喜欢的地方再扎根,玩腻了再去寻新的地方。
一旦有了别的心思,就不会再安于现状了,万物皆是如此。
他选了一条捷径。他不想升仙,也不想做人,不想长长久久,也不想只百年而终,只是想尽快脱了树体。
他开始想办法将精气汇成元神。有了元神便可出窍。他一遍暗自修炼,一边仍在观察着脚下人世的一举一动。
那时他已经被围在了院落。这家人姓刘,勤劳本分,算得上是积善之家。积善人家自有福,他看着这家人日渐富裕,院落越扩越大,听一代代人的欢声笑语,看他们由孩童到成人又变老。
一连看了三代,他终于脱了树体,元神显形。
由树至人,只用了百年,他如何不知这急功近利的害处。可他又不怕死,反倒是没真正活过才更让他害怕。
那时刘家刚娶了新夫人,新夫人是个美人,笑起来眉眼弯弯,还有一对儿酒窝。
刘夫人喜欢女孩儿,却接连生了三个儿子,直到那年槐花开得最盛的时节,终于迎来了一位小姑娘。
槐树刚能脱体,正迫不及待的要去四处走走,临走时他去看了那位新生的小姑娘。小婴孩还没长开,看上去只是一团粉嫩。
槐树一走就是一年多,他白日里是灵,夜里是人,成日游荡,好不惬意。他虽享受做人的自由,却总是避免与人接触。他知道人有一种东西叫做感情。这是人的优点,也是他们的累赘。他不想要这优点,也怕这累赘。他虽脱了树体,却还是选择当个看客。
他虽修成元神,但本体却不能丢。仍需要不时回到本体里修养一段时日,养精蓄锐,元神才能长久些。于是花期将至时他又回到了刘府。
当初的小婴孩那时已经长大些了,不再是一个肉团,正是跃跃欲试要学走步的年龄。槐树觉得她眉眼长开了一些,能看出是刘夫人的模样。她踉踉跄跄的朝他奔来,一笑露出了嘴里的小牙。
那年他开第一朵花时,他悄悄的把它放在了她的床边。
槐树走了又回,回了又走。有时是一两年,有时是三五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能背几句诗了。槐花开的时候,她总喜欢让人摘下来几朵别在头发上。
他觉得还是小姑娘文静,不像她那三个哥哥小的时候总是往他身上爬,或是拿弹弓打落在他身上的鸟。
来去之间,小姑娘忽然就变成了大姑娘。她学会了写字,学会了女红,样样都是那么美好。后来她又长大了些,长到都可以做人家的娘子了。
槐树没看到她出嫁时的样子,只听刘家人说起她嫁到了旁边的颖县,如今已经是赵夫人了。
后来,槐树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回来时他又遇到了小姑娘,哦,她现在已经是赵夫人了,而且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赵夫人了。她胖了些,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算起来她已经快四十岁了吧。
那年她摸着槐树的树干许了一个愿。
她希望腹中的宝宝能平安降生,最好是个男孩儿,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如此她便儿女双全了。
槐树不知道她有没有如愿,因为他很快便又离开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赵夫人已经不在了。
又是一年槐花开的日子,槐树回来了。刘家多了一个小公子。小公子大约有四五岁的样子。一天刘老夫人带着他来到院子里,指着树上的小白花对他说:
“你娘小的时候最喜欢这槐花了。”
小公子抬起小脸看着那些槐花,怔怔的流下泪来,惹得刘老夫人也在一旁抹眼泪。毫无征兆的,那小公子忽然几步跑到槐树跟前紧紧抱住了他。
小公子的眼泪滴在槐树身上。槐树看清了小公子的脸,依稀能看出赵夫人的影子。原来她当年如愿了啊。
槐树活了快三百年,从没有人这样抱过他。他知道小公子只是想娘亲了,而他只是棵和他娘亲有关系的树,可他却意外的眷恋起这份温暖,第一次生出也想抱抱人的念头。
往后的日子他开始认真观察起这小公子来。小公子长得白白净净,和同龄的孩子比有点瘦,个子也不太高。刘府上下都对他千依百顺,但他看上去却似乎总不太开心。
刘家其实也是很热闹的,他有三个舅舅,表姐尤其多,在刘家并不缺玩伴。倒是他的亲姐姐因他出生时就已经出嫁了,所以反倒还与他更生分。槐树能感觉到小公子的心里好像总是缺了一角,谁都填不上。
他总能看见小公子在无人的时候偷偷抹眼泪,或者在院子里看着他发愣。
一天夜里,小公子做了噩梦,醒来时出了一身汗,顿觉口渴难耐。他虽生在富贵人家,却并不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脾气。他知道夜深了,不忍叫醒下人,便起身想自己去倒水喝。他个子矮,即使踮起脚尖却还是够不到桌子。试了几次都还是徒劳,已经快急哭了。
这一切被槐树瞧在眼里,他见四下无人,小公子也实在可怜,便大着胆子敲了敲小公子的房门。
他用食指的指节轻轻叩着,生怕吓着小公子。小公子胆子倒是很大,以为是哪个下人醒了,竟应声让他进来。
槐树推门而入,一阵微风拂过,裹挟着几片槐花的花瓣吹了进来,屋子里顿时充盈着一股好闻的槐花的香味儿。
后来,他问小公子,当年他那么小,一个陌生人进来,他怎得连叫也不叫。
已经长大的小公子想了一会儿,回道:
“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看呆了吧。”
那晚小公子如愿喝到了水,却怎么都不肯放他走。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小公子抓着他的衣襟问,一双眼睛亮亮的。
槐树沉默了,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真的没有名字。行走人间时他从不报姓名,也没人问过他叫什么名字。一个看客而已,也无需有姓名。如今这小公子倒真是把他问住了。于是他反问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澄。”小公子倒是答得干脆。
阿澄,槐树看着他那一双清澈的眼睛,觉得这个名字倒是很适合他。
槐树想了一下,终于说:
“我叫阿槐。”
“‘阿怀’?怀抱的‘怀’?这名字真奇怪。”小公子撇了撇嘴。
槐树一阵儿无语,但又不想和小孩子争辩,于是便由他去了。他转身要走,可小公子还是不肯放他。
“你还没说你是谁。”
之前看着挺柔弱的一个小孩儿,没想到也有犯倔的时候。
槐树开始有些后悔多管闲事了,但他还是回道:“我是你娘亲的朋友。”
他也算是看着赵夫人长大的,说是他娘的长辈怕这个小孩儿不信,于是便说是朋友,也不算过分。
可没想到小公子听了却登时瞪大了眼睛,“你是神仙吗?外婆说我娘亲到天上去了。是她让你来的吗?”
槐树又是一阵沉默,他不知道小孩子的脑回路会是如此清奇,但又觉得这个理由似乎也不坏,于是也并没有否认。可如此一来小公子就更不肯放他了,一个劲儿的缠着他要他给自己讲娘亲的事。最后槐树实在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把他知道的有关他娘的事一一讲给他听。
夜里凉,他怕小公子着凉,便将他抱到床上,盖上被子,自己坐在床边,给他讲故事。他讲他娘是如何学走路的,如何学写字的,如何会了琴棋和女红,平日里又是怎样的容貌性情。这些事有的是他亲眼见到的,有的是他从刘家人和院子里的花草飞鸟那里听说的。当他讲到他娘亲当年怀着他来到树下时,小公子睡着了。
他靠着槐树,那么小,那么软,却又那么温暖,槐树第一次觉得和人接触其实也没有那么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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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发染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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