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这样稀里糊涂和赵小公子成了朋友。
赵澄认定他是从天上下到凡间的神仙,生怕对别人说起他的事,他就再也不会来给自己讲故事了,因此将槐树的事藏得好好的,同谁都没有说过。槐树见他嘴严,也就默许了同赵小公子的约定:每晚都来给他讲故事。
起初他讲的都是赵澄他娘的事,翻来覆去,说得他都腻了,后来得到了赵小公子的允许,他就开始讲他这些年四处云游见到、听到的事。
一个敢听,一个敢讲,山野志怪,花精树妖,装神扮鬼的凡人,一心想作的人妖精,什么事他都讲,而且讲得绘声绘色。刘府的人可从不敢给小少爷讲这种故事,赵澄以前也就从未听过这些,如今槐树的这些故事可算让他大开了眼界,这可比那些孔融让梨,孟母三迁的故事好听多了。尽管有时听到某些情节也难免害怕,但他还是一手抓着槐树的手,一手捂住耳朵闭着眼睛坚持听下去。
槐树一连讲了两个多月的故事,便开始琢磨着是时候该走了。他到底是个树妖,好不容易修成人身是为自己玩乐的,不是为了给小孩子讲故事的,总不能每天都被这孩子绊住。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同赵澄说。
恰好这时赵员外来刘府接儿子,要他回颖县上私塾,这倒正好如了槐树的愿。
赵澄虽不愿回家上学,但想到能给阿怀看看他在颖县的家又觉得开心,便美滋滋的开始准备收拾行装。槐树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到底还是不忍,只好扯了个谎,说自己是平县的神仙,不能随意走动,因此不能随他去颖县再讲故事了。赵澄于是接连哭了三宿,直道舍不得阿怀,最后槐树只得跟他约定每年槐花开的时候他们再回平县刘府相聚。
槐树做惯了树,感知年月时日自于人有差异,一年于他不过凡人的几月余,他肯年年回平县已经是对赵澄最大的恩顾了。可对赵澄而言,却是度日如年,每天只盼着槐花开的季节快些到来。
起初赵员外是不愿意儿子每逢春暖花开便往平县跑的,毕竟他年纪一天天长大,还是得以学业为重,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孩子。想着他自小没了娘,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可能同那边更亲厚些,而且赵澄平日书读得也不错,也就从了。
赵澄每逢槐花初开时回平县,在外婆家住上半月再回家,这段时间恰好是槐花的花期。
槐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槐树只觉得一晃神的工夫,那个缠着他讲故事的孩子便长大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年,赵澄的个子突然蹿了起来,站起来居然同他差不多高了。个子一高,连五官都跟着张开了,虽没有他娘好看,更不及他外婆,但斯斯文文的书卷气也会让他多看他两眼。
那双眼睛倒是没变,仍旧是亮亮的。
槐树知道赵澄早已过了听故事才能入睡的年纪,但还是每晚来赴约。两个人秉烛夜话,好似老友一般。
槐树平生不愿与人深交,因此也并无知己好友,如果说他能与谁扯上什么干系,那便只有赵澄了。
而赵澄也早已不是小孩儿,他早猜到了槐树说只能留在平县的话是鬼扯,如果他真的不能随意走动,又岂会知道那么多的故事?他不说破,更不去问槐树,他只知道阿怀必不是凡人,不然这么多年,他的容貌怎么会完全没变呢?
一晃,赵澄十六岁了。
同龄人中已有人成亲了,他并无此打算,只想着年后要进京考会试。
赵澄如今在颖县的一间书院读书,教书的夫子之前是三甲的进士。书院里多是些富家子弟,并不都是像赵澄一样为了真学问而来,多的是只为留在书院里充个数,日后再让家里捐了官就算完事。
其中有个叫田文喜的,暴发户出身,家里几代人都没有正经读过书的,靠给县里捐钱,硬是将他塞进了书院。平日里他也不爱读正经文章,只喜爱读一些乡野怪谈,女鬼花妖之类的闲书话本。可越是肚子里没有墨水的人就越好附庸风雅。田文喜闲得无聊便攒了个局,缝十五月圆时拉着一些书院的人去赏月饮酒,美其名曰“望月对饮,寻仙问道”,其实就是凑到一起讲些怪谈,其中不乏一些香艳段子。
赵澄虽不是田文喜“寻仙”局的固定成员,但田文喜几次三番邀请,他不好拂他面子,便去了几回。席间他们每人要讲一个奇闻异事,赵澄起初便应付差事般随口拼凑了一个从槐树那里听来的故事。不是他不记得原来的版本,只是他不愿将那些故事同他们分享。
他不加润色的讲了个干干瘪瘪的故事,自己都觉得俗不可耐,可没想到田文喜那帮没见识的听了却如获至宝,从此更在书院围追堵截,邀他再赴“寻仙”局。
赵澄本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平日里在书院只管读书,是夫子的得意门生,也是田文喜他们无法凭本事结交得上的。如今借这个局,倒让田文喜找到个由头巴结他。
有一次,赵澄又被拉去了田文喜的局,段子一讲完自然又赢得了一拨人的叫好声。田文喜自己酒色不忌,他的“寻仙”局上也总有歌妓乐妓助兴。他觉得世间男人无不爱酒色,赵澄也不过是装装清高。一回生,二回熟,早晚有他卸下面子的那天。于是便和其他人对他灌起酒来。
赵澄哪里知道他的这些心思,但他天生性子软,脸皮薄,总怕拂了别人的意,宁愿委屈自己。他平日里不过饮些烫过的清酒,酒量尚浅,哪抵得过田文喜备的精酿烈酒。一杯杯下肚,片刻工夫他便觉得天旋地转倒在桌上昏睡过去了。
田文喜那帮酒肉朋友见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赵公子倒真是个不沾酒的。于是便也不再去管他,只管聚在一起讲他们那些艳俗的段子。有赵澄在他们还不好意思放开了讲,现在倒也不必忌讳了,刚好能仔细说说女鬼都使了什么招数来勾引那些书生的。
酒过三巡,田文喜他们也喝得差不多,讲得差不多了,有几个早已与歌妓乐妓厮混起来。田文喜这才想起这边还趴着一个赵澄,便过来想看看他醒酒没有。他推了推赵澄,对方却毫无反应,于是他便层一头托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去扒他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赵澄还没醒,正毫无防备的昏沉着,他生得白,这会儿更是白里透红。许是之前喝得热了,胡乱扯了几下领口,露出一截淡粉色的脖颈。
田文喜这天也多喝了几杯,也是有点上头,这当儿半托半抱着昏昏沉沉的赵澄,细细看去只觉得怀里的人自有一种娇媚。田文喜盯着那截脖颈咽了咽口水,忍不住伸手去摸。手背从脖颈扫过下颌,只觉得说不出的滑腻。
田文喜是个男女通吃的,什么滋味都尝过了,但如今怀里的赵澄却和那些庸脂俗粉大不一样。他脑子一热,便要去扯赵澄的衣领。突然,一股带着香气的狂风刮来,直刮得田文喜睁不开眼睛。这风甚是邪门,竟卷起树枝树叶尽数向田文喜的脸上打来,力道还不轻。
田文喜慌乱间只得撒开了托着赵澄的手。他平日里那些志异故事读得多了,此时遇到这事便隐约觉得不对头,于是便“神仙爷爷”“妖精奶奶”的连声告饶。他已被抽打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口齿也甚是不清,但嘴里却还是不敢停歇。其他人见状也都觉得古怪,因为那风只冲着田文喜一人转,旁人都近不得身。
终于,风停了,众人忙跑过去看田文喜。田文喜颤颤巍巍的抬起头,只见他脸上满是一条条被树枝抽打出的血印子,触目惊心,血迹又和鼻涕眼泪一起糊了一脸,更显得惨不忍睹。
田文喜被打了一通,酒早已经醒了大半。渐渐回过神后想起之前的举动,便忙向赵澄看去。赵澄虽还未醒,但衣领却已被拉了上去,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田文喜大惊失色,知道自己触了霉头,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忙差人将赵澄送了回去,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
第二天赵澄酒醒,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只是觉得醒来房中有槐花的香气,顿觉神清气爽。
田文喜一连几天都没有去书院,一是脸上的伤未愈,实在出不了门,二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赵澄。他觉得赵澄必是有仙家庇佑。自己当时的轻薄之举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给他招来祸端。
前思后想了足有一月,田文喜脸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觉得赵澄那儿实在躲不过去,总不能一辈子不去书院,还是应该先去给赵澄赔个不是。
赵澄这一个月在书院倒乐得清静,田文喜不来,便没有人再来打扰他念书。他曾问过田文喜怎么告了这么长时间病假,但其他人都对此讳莫如深。他素来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何况他与田文喜也没有什么深交,也就不太在意此事了。
一个月后田文喜回到了书院,双手奉上了一张请帖交到了赵澄手上。赵澄不知何意,田文喜又不好明说,只得说自己病了一整月,如今病愈便想好好招待一下同窗好友,办几桌酒宴去去晦气。赵澄听了这由头,便知不好推辞,只能应了下来。
田文喜怕人多眼杂,并没请太多人,只请了一月前来“寻仙”局的人。酒宴安排在颖县最大的一家酒楼,田文喜包了个雅间,打算到时好好给赵澄赔个不是。
当日赵澄准时赴约,田文喜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他没敢再请什么歌妓乐妓,席间只备了几壶好茶。赵澄一来便被他请到了上座。赵澄几番推脱都推脱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了。
田文喜见人齐了,便给赵澄倒了杯茶,自己正欲举杯,忽听得有敲门声。
“田公子,有贵客到访。”门外传来一个丫鬟的声音。
田文喜正觉得纳闷,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着淡绿色长衫的公子走了进来,眉心上的那颗红痣甚是显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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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发染香(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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