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乐在赌。
这实在是一种很冒险的赌徒心态。筒子楼治安堪忧，那个黑色钱包是胡东东一个星期前带回来，说是在上班的地方拾到的。怕遭贼，平常贵重物品他们都是随身携带。当然，正常情况下也没几个值钱玩意儿。
胡东东夜班上到中午，工作的时候不好带在身上，就让窦乐出门揣着。他也不在意那究竟是捡的还是偷的，反正胡东东工作的地方是娱乐场所，有钱去吃喝玩乐的，对他来说都属于能搜刮的那个阶层。
钱包是个地摊货，里面没几张卡，现金倒是足足有几十张，在如今这个时代不多见。他们还没花完，也没摸索出有个暗格，放了张主人评选优秀先进教师需要用的证件照，毫无所觉地就挪用了。
胡东东贼眉鼠眼，像只营养不良的小老鼠，两颗原本城门失守的门牙框找小诊所补得一般，有点歪了。不过为人实诚，能说会道，预备着攒钱做个小本买卖。要是给定了盗窃，起码得进去三年。
窦乐自认为与之很交心。
但是——万一胡东东说谎了，万一钱包不是捡的，那他该怎么办。
还有那个姓棠的，窦乐实在是急病乱投医，他其实更不敢确定这个人可不可靠。
有动静了！
窦乐原本在焦炙闷湿的双重夹击下有些浑浑噩噩的脑子顿时惊醒。
贺衍从单向透视玻璃中，看到了小光头如坐针毡的模样。
他突然出声，问了个跟案情似乎没关系的问题，“你在崇平过的几个月，感觉怎么样？”
窦乐被他问得措手不及，这会儿也没了一开始的无法无天，像只原形毕露的小妖怪，干巴巴地说：“还好。”
“喜欢这儿吗？”
窦乐心里更加忐忑，“挺喜欢的。”
贺衍“嗯”了一声，“我也觉得挺好，有海，有山，风景一流，东西也好吃。你觉得跟泊川比呢？”
窦乐一下子僵直住了上半身，好像知道了什么。
乔茗来回看了他们俩一眼，着实有点懵。
贺衍像是唠家常，“我去过泊川，雾多，地势很特别，非常有意思的城市。空气倒是比这边湿润，有一百多个湖，我来去匆匆，一个也没去看，想想还挺可惜。不过虽然泊川很宜居，我却不怎么喜欢。那些湖虽然这辈子可能也没机会看了，但是，人生本来就是有很多遗憾。”
窦乐低下了头，像是要把自己埋进不存在的地缝里。
贺衍：“窦乐，对吧？你联系的那个人在外地没法过来。今天在你身上搜出来的这个钱包，是几天前一起恶性分尸案受害人的。这个人叫董京华，尸体被分尸在两地丢弃，手段十分残忍。他是三一中学的数学老师，独生子，父母尚在且有家室，妻子现在伤心欲绝，双亲在外听闻到消息也因为悲痛进了医院。这个钱包是破案的重要线索。你在听到我说‘分尸案’三个字的时候立刻就慌了，因为你本来只是在替某人兜着些——你认为‘人之常情’的错误。你没有想到这件事涉及到一个人的性命，一个家庭的完整。”
“我可以诓你，说你那个合租室友胡东东已经被锁定为凶手，你不为自己脱罪，就得成同谋。但是到目前为止，警方还没有确定胡东东和此案有直接性关系。我们必须要找到他，也迟早会找到他，现在只是时间的差别。而速度越快，对侦破案情就越有帮助。过于一昧地为朋友奉献自己，除了大度，可能也是自作多情。如果胡东东不是凶手，调查一定会证明他的清白。倘若他确实有杀人事实，那你的沉默就是助纣为虐和包庇罪。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坦白或者保持沉默。你想当犯罪嫌疑人，还是协助警方尽快破案洗清罪名，全都在你自己。”
贺衍捏着蓝牙耳机，停住一瞬，才继续说：“你完全可以有新的开始。”
他不知道具体是谁，但这小孩肯定在躲什么人。
窦乐看不到贺衍的表情，可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露怯了。
自己名义上的“远房叔叔”其实跟自己半毛钱血缘关系都没有，只是半收养半胁迫地扣下了人。他确实不觉得偷个东西有多大错，但也确实不喜欢每当有孩子接近他时，家长的指指点点和避如传染源的眼神。
“他不说话了。”乔茗担忧道。
贺衍食指竖在嘴前，示意她等一等。
“钱包是，上周胡东东从他上班的地方带回来的。不过里面的钱我可没花啊。”窦乐突然开口。乔茗这才注意到，他额头上有道叉字符的疤，但是很淡，应该是很久之前的。
还挺机灵，知道撇清销赃关系。
贺衍声音带着鼓励道：“他在哪里上班？”
窦乐深深从胸腔吐了一口浊气，“这个我确实不知道，反正是什么会所，但是他好像提过，会所老板经常去......应该姓“陆”。有的时候会说今天陆老板又过来了。”
贺衍立即沉声道：“哪个字？什么性质的会所？消费水平，大概区域，地点？有没有跟你提过店里在售的酒水价格，或者特殊名字？”
这一连串问得窦乐根本不知道该回答哪个。
他感觉后背的汗已经要湿透了，抿着嘴努力回忆，“他没提过是什么性质的，反正就是端茶送水打扫卫生。我也不清楚具体是哪个字，我记得我当时顺口问了一句，他说就是数字那个六，但是六跟‘陆’有什么关系？哦然后他说，钱包的主人是个常客，好像是老板的朋友，不过人看着比较和善，应该不缺钱，所以他就......”
乔茗扶了下脑门，“他真的上完小学了吗？”
贺衍迅速在心里检索了一下高档会所里姓陆的老板。
以董京华在学校的收入来说，半瓶酒能顶得上他几个月工资，他去那些豪华场所的可能性按常理来说不大，但也说不准。
那这个搜查范围就广了。
问讯室里出来后，贺衍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肚子空空如也，至少得吃三碗饭。乔茗也饿得不行，于是赶紧张罗着订外卖。贺队长想了想，决定勉为其难地去问问棠徵，要不要在他们市局荣幸地就个餐。没成想他故作随意地溜达到休息室一看，早就没了人影。
贺衍：“......”
这个人真是从来不听自己的话！
“孟柏！不是说把人留着吗？怎么跑了？”
被唤到的人从资料里抬起头，“学......这他说，他跟案子没关系，该帮忙查证的已经做了，他得回去上班赚钱养家，希望咱们警方能体谅一下不富裕的普通民众。如果有额外需要，即便再忙再不方便，他也一定会市局来配合调查。我想想也是，没什么理由扣着不让走。”学长两个字出师未捷，就被贺衍眯起的眼睛钉了回去。
贺衍：“......”
他一听就知道，这肯定就是复述棠徵的话，既挑不出毛病，又没法断定有无挤兑意向。他一口气窜上嗓子眼，吸了下鼻子，转身就出去了。
贺衍是去隔壁小超市买了瓶解暑凉茶。
他手指搭在柜台上的透明玻璃上来回敲弹，心想已经接近了。
董京华抽屉里那瓶匪夷所思的头发，不为人知的娱乐会所，还有吊诡的抛尸方法。就像是一片蜘蛛网，从不同方向收拢最终汇聚至唯一的终点，就差一个突破口。
棠徵走了也好，他身份有点敏感，最好别再掺和其他案子。
孟柏有点懵，小幅度拽了拽乔茗的衣袖，“什么情况？贺队这是去追人吗？”
“我也不清楚。”乔茗不比他知道的多，而且才回过味来棠徵眼下那双痣，少见却似曾相识，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难道他之前来过市局？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长相，搁谁也该过目不忘。乔茗摩擦着下巴，“那个帅哥跟老大，除了朋友就是同学关系呗？难道以前有过节？但又不太对，你看那个态度总觉得很微妙。”
孟柏是个外形取向都笔笔直的小青年，随口说了个心中最匪夷所思的答案，没想到正中靶心，“那不然还能是什么？分手了的前任，所以见面暗流涌动？”
贺衍远远听到这句话，差点把嘴里的茶全喷到旁边的同事身上。
“全城不止冷槐老街有这种廉租的筒子楼，按照正常人思维，胡东东肯定不会住在城南，结果跑去城北上班。”贺衍在地图上画了个范围，“先按照这个距离为半径，不止是什么会所，可能表达有误或者夸大美化，筛查所有娱乐场所里有老板是姓陆的，尤其是那些有前科的。”
有一个刑警说：“贺队，现场勘查结果出了，出租屋不是案发现场。”
贺衍想也不是。
那片筒子楼上面一跺脚下面都掉筛粉，周围居民又都是起早贪黑做辛苦活的，隔音那么差，分尸人家都得过来骂你神经病半夜剁饺子馅赶着投胎带上吗？
下了班后，贺衍回自己独居的公寓感觉没睡多长时间天就亮了。正巧隔壁家小孩到了学小提琴的年龄，一早就起来锯木头，锯得别出心裁，独具一格。
他习惯晨浴，正脖子上搭着毛巾煎火腿，三一中学那边就来消息了。对接的负责人对上次搜出来的瓶子很忌惮，这回语言缜密许多，官腔一套套的，总结下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本校也绝不会发生恶**件。
贺衍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给火腿翻了个面，不算意外。
没有任何人证物证，现在全力追查新线索，按理来说学校这条线就可以先搁置。以贺衍的身份，理性也该放在直觉后面，但他就是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那瓶头发和它们的主人到底代表着什么含义？
他觉得这可能是找到凶手的关键。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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