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衍还是百忙之中抽空去了趟董京华之前任教的市四中。接待他的教导主任在听到“董老师有没有发生过伤害学生的行为”，就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尖利反驳，严词表示绝对不可能。
主任唇角有一凹一凸的纹路，仿佛这辈子就没笑过。
“警官，我们四中是市里的老牌学校了，一向校风清正，董老师的遭遇学校全体同仁都非常悲痛。但您要说之前有没有什么体罚啊，或者其他跟学生的矛盾，先不说董老师已经离开不少年了，凭良心说话，校领导也绝对不会对这种事放任不管。您要是实在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其他老师。”
贺衍虽没穿警服，但外形显眼，又是陌生面孔，一进校门口就受到了学生的注目礼，乌压压地人头朝他望去。
这教导主任说话滴水不漏，对着贺衍也有种压不住训斥学生的口气，只不过他也不是善茬，当学生时就没怕过谁，此时一个眼神意味不明地看过去，对方立时心里“噔”了一下。
贺衍不吃这套，顺水推舟地表示：“既然主任这么说，那我再和老师们沟通一下，您先忙，我自个儿去就行。”估计老师都给打过招呼了，门卫跟校工要是有干过很多年的，不如去问问他们。
刚出办公室的门，贺衍迎面就跟一个捧着试卷跟教案的男老师撞了满怀，对方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脸型很窄，个头不高，见状忙不迭给贺衍道歉。
“真不好意思，我走得太急了……”
贺衍蹲下身帮着一起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卷子，宽慰道：“没事，怪我没注意。”
手心突然被塞进一个纸条。
只见男老师重新起身，若无其事地说：“谢谢警官，我还要上课，就先走了。”
万年不变的上课铃打响了，原本闹哄哄的走廊逐渐安静下来。贺衍从楼梯往下走，低头展开纸条，写的是个店名和时间。
观园街临近城隍庙的一家咖啡馆，前台注意有一会儿了。拐角那张桌子坐着的男人鬼鬼祟祟地张望了能有十几回，然后就开始梳头发。
棠徵过来的时候，只见马无涯掏出一把小梳子，正专心致志捯饬自己软塌塌的头顶。
对方呆头鹅似的一伸脑袋，十分震惊，“你这裤子？”
棠徵径直坐下，喝了口水单刀直入，“你确定是那儿？”
“肯定是，红玉金台，他们店的包间钥匙就长这样。”马无涯收起梳子，语气十分笃定。
他手往窗外朝西的方向一指，“就那条路一直往前走，那片比较乱，名字起得挺豪华，前身也是家被查封的夜总会，后来被人便宜盘下来，过了两年就重新开了现在的店，性质没什么区别。不过商业结构是真的复杂，名义上好几个老板，但是背后最大的投资人应该是他。”
屏幕上是一个西装笔挺，在老板中显得相当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
马无涯年约三十已经是项目主管了，常年佝偻的背终于不再像只虾仁，可惜矫枉过正，犹如一块钢板般挺直，上半身的衬衫有点发皱，显然是没他对头发那么上心。
他在电脑上调出一个画面，“这是内部结构图。你看，下面那层是酒吧。上面几层就是喝酒洗浴按摩那一套。我们之前有个客户调查她丈夫，就是这家店的常客。一些富家子弟也爱往那边跑。不过这跟那个自杀的学生有什么关系？”
棠徵一目十行，顺便纠正他，“坠楼，不是自杀。”
这两个词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杜子棋在校成绩名列前茅，早早拿到了保研名额，未必是像通报说的因为学业压力自杀。
“你觉得那个学生坠楼不是他本意？”马无涯一愣，“难道是他去夜店的时候跟人起了冲突，所以被人肆意报复？那要不要报警？”
通常夜总会的客人，会随身带着包厢钥匙吗？
棠徵摇摇头，也没跟他说额外的推测。
破洞牛仔裤，袖长到胳膊肘的衬衫，耳骨上卡了俩耳钉，仔细一看，手臂特意露出一小截蛇虫鼠蚁的纹身，估计是临时贴的，但棠徵除了厨艺外万事都十分精密，显得手艺还挺细致。配上他那张脸跟表情，让马主管有种奇异的感觉。
“你今天打扮好非主流。”马无涯总结，“不过也很贵。”
棠徵回过神来，估计了一下时间，“我过去看看。要是到点我还没出来，你就给我发个短信，五分钟之内没回，直接报警。”他想了想，“直接打给贺衍，别给海港分局报案。”
他在崇平是个生面孔，也没人知道他对此事起了疑心，他去反而不容易露馅，这件事不好再拖。
再拖下去，也许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就名正言顺地“被自杀”了。
马无涯刚掏出梳子，顿时一惊，旋即明白过来，压着嗓门道：“你想干什么？你别冲动啊。”他狠心一咬牙，“要不我陪你一起去？两个人多个照应。”
棠徵瞥了这个万年拖油瓶一眼，“要跑的时候你晕过去我可拖不动你。”他顿了一顿，终于把刚进门就涌起的狐疑问出口，“你怎么一直梳头发？”
听到这，马无涯“哦”了一声，有点炫耀意味地说：“这是我新学的一个秘方，不同方向每天各梳五百下，只要坚持，头发就会长得越来越多。”
棠徵：“......”
他克制住自己的眼神，颇带鼓励地点头，“加油。”
“不过你跟贺衍，你们和好了？”马无涯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名字，对当年那场“不欢而散”记忆犹新。
棠徵没回答他这个问题，挥了下手就走了。
夜露深重，市四中不远处的一家小餐馆，贺衍眼见两只苍蝇降落在了盘子里，紧接着店主置若罔闻地把饭往他桌上一撂。
贺衍：“......”
等到学校下晚自习后，贺衍就从市局开车到了纸条上写的地址，他看店里生意还不错，就顺手点了碗炒饭。
算了，就当是给gdp做贡献了。他一言难尽地把盘子往旁边一推。
男老师很守时，是个爽快人，风尘仆仆地过来，坐下也没自我介绍，直接就掏出了一张照片。
是张合照，中间站的是董京华。
贺衍一愣。
男老师指了指合照中第三排第六个学生，“我就不废话了。董老师的个人能力，我是很钦佩的，教学非常优秀。但是品行上，我一直有一些怀疑。说句不好听的，我倒希望是我自己想多了。”
照片上的女生扎了一个马尾，看着很乖巧。
贺衍点头表示理解。
“已经是七、八年前了，当时他带的班里有个女孩，就是这个，姓丁。家长找到学校说是……学生反应被人性侵了，那个人就是董老师。事情发生是在一个奥数夏令营，是当时一个教育机构承办的，封闭式训练，地点就在城郊海边的永安度假村，好像因为永安置业的老板赞助了。当时四中不止她一个学生参加了，费用也算是相对昂贵的。董老师也参与教学，学生说当时董老师去她房间给上小课，她喝了老师给的茶感觉很困，坐在椅子上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贺衍眉头轻蹙。
男老师停顿了一下，“但是这个学生，非常聪明。她留下了很重要的证据。”
贺衍沉着脸没说话，既然有物证，那就证明调查结果想必不尽人意。
“董老师当时非常愤怒，一口咬定学生在说谎。后来家长也不想闹大，所以这件事情除了少数几个老师，其他人都不知道，更别说学生。老师们除了我也都觉得他是被冤枉的，因为DNA鉴定结果显示，衣服上残留的□□不是他的。也就是说，学生确实是遭到了性侵，但是作案者另有其人。之后这个学生就转学了，现在算算年纪应该大学毕业，据说是出国了。没过多久，董老师也去了其他学校任教。”
贺衍：“那你为什么会怀疑他？”
董京华离职多年，不该有什么竞争的私心作祟促使这位前同事抹黑，特地跑这一趟，一定还有其他蹊跷。
男老师似乎此时也觉得自己莽撞冲动了，他苦笑了一下，“警官，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点空口无凭。但是，当时那个学生提了一件事，让我觉得如果是编的，那实在是画蛇添足。她说，后来事情结束后，董老师每天都会去看她，有点警告的意思，并且在夏令营结束前的最后一天，拔了一根她的头发，而且是用力扯下来。”
他至今不能理解，斟酌道：“这个细节，就不像是编的。因为如果说谎，她完全可以杜撰些别的。而且，董老师平常在学校就是一个没脾气的老好人，学生们都不怕他，事发前那个女孩也很喜欢他。她又有什么理由用这种方式去污蔑他呢？我也不是多高尚的人，但这件事情，我实在是隔三差五地就会想起来。”
贺衍从小饭馆出来，目送男人匆忙离去，背影看驼背有些严重，似乎比自己猜测的年龄要大。
潮湿闷热的风吹在脖子上，贺衍却无端感受到了一股森冷的寒意。
董京华本人有性功能障碍，所以他作为伥鬼协助别人性侵自己的学生。也因此逃脱了制裁。
而那瓶头发，是他的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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