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结束已经是后半夜,贺衍把棠徵先薅到了一辆车上,没让别人上来,只留了孟柏在前面开车。
贺衍脱了那件花枝招展的衬衫,也沾了点酒水,黏糊糊的,贴着皮肤很不舒服。他肤色被晒成了小麦色,腰腹一道不长的伤疤,配上他微微蜷曲的浓密黑发和腹肌,在闷热封闭的车厢中有种奇特的异域性感。他手指在耷拉着眼皮的棠徵面前虚晃一下,“别睡啊,我有很多事儿要问你。”
车顶昏黄的灯光犹如两道金箭,裹着视线射向棠徵眼下的一对痣,让人很难移开注意力。他闻言从沉思中回神,对于寻常人来说明晃晃的□□美色当前,他却是下意识盯了一瞬贺衍的脑袋。
贺衍跟棠徵面对面坐着,他把脱下来的衬衫扔到一边,慢悠悠套上自己的衣服后,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感觉脑子里有百八十个问题亟待答案。
只是看棠徵对他脱衣服没什么反应,心里又莫名涌起失望。
他定了定神,目光如电:“你这回少跟我装模作样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那个胡东东在红玉金台?”
贺衍想起这个就一肚子火,“如果胡东东在我眼皮子底下有个三长两短,那确实是我的失职。但这不代表要用别人的性命去填,你擅自过去,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怎么算?但凡那个陆庭卓不是那么‘八面玲珑’的人,你连一楼酒吧都没法进去。也得亏今天支队全在加班,不然‘求完婚’趁乱咱俩都得给绑起来。”
孟柏一个急刹车。
贺衍朝前面喊了声:“……你好好开车。”
棠徵低头瞥了眼自己手上那拿不下来的简陋戒指,正紧紧箍在纤长的无名指上,没答,只是赞同地说:“确实,这个人做事很会掌握‘分寸’。”
他注意到贺衍说的不是红玉金台的老板,反而是幕后投资人。
而且即便自己在走廊尽力拖延了不少时间,贺衍来得速度也实在是快,看来就在附近。
贺衍视线飘到他手上,也有点不自在,正欲开口你这还夸上了,就见棠徵换了个姿势,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些认真,瞄了孟柏一眼。
贺衍心领神会,“不碍事。”
棠徵想从口袋里掏出糖盒,发现空了又塞回去,“我今天去的本意,不是因为你们在查的分尸案,而是刚才说的那个大学生杜子棋,前两天我在他坠楼的教学楼附近,发现有一条小道的监控录像被人为破坏了。而6楼的安全通道里,有一块红玉金台203包厢钥匙扣的碎片。我把这两个信息寄给了海港分局,但是很快,定性自杀的通报就出了。”
贺衍眉毛一拧,“你去查203包厢?”
棠徵:“员工住所。”
贺衍立刻就明白了。
可是这个大学生是怎么招惹上了陆庭卓?
甚至不惜二次冒险让人去灭口。
假设董京华在暗中帮助某人实施性侵,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陆庭卓。那陆庭卓显然没有理由杀他,更不会对尸体进行匪夷所思的处理,更何况当天董京华还去了红玉金台。他扣留胡东东,想必是怕警方顺藤摸瓜,败露出一些别的肮脏行径。
行动这么迅速,看来传信的效率也很高。
那真正杀害董京华的凶手又是什么人?
“果然你们也不至于那么迟钝。”贺衍并不惊讶内部有鬼,棠徵了然于心崇平市局恐怕也在将计就计。
“你们这次突击行动,收获应该不大吧。”棠徵用的是肯定语气。
贺衍觑了他一眼,“你又是怎么知道?”
棠徵淡淡道:“我认为那个叫胡东东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深层的东西。他被注射的毒品剂量不多,只是他本人体质较差,又受到了惊吓。杀一人多一事,他们不是立即打算杀人灭口,而是在等待形势变化见机行事。不然我根本没机会看到他。你们要抓的这个人行事很谨慎,也不喜欢一昧冒险,而且还有个‘斥候’。如果是在泊川,有些人就比较蛮横粗暴了。”
贺衍倒是同意这个说法。
胡东东自己肯定不会往枪口上撞,但也许陆庭卓不信任,也不相信这个胆小如鼠的乡下男孩有能力骗过警方,搞不好审问的时候诈一诈,就和盘托出。
先把人关起来,等万一警方真的怀疑到他头上,再进行下一步不迟。
所以棠徵的行动虽然涉险,但确实救了胡东东一命。
棠徵回忆了资料,迅速得出结论,“他们是同乡,董京华在帮陆庭卓做某些事?”
贺衍没说话。
“董京华意外被人杀害,陆庭卓虽然不是凶手,却怕那个被偷走的钱包引火烧身,导致其他事情败露。而那个大学生,他可能知道什么,比如陆庭卓怀疑是他杀害的董京华,要将某些内幕公之于众,因为丢弃在洲际酒店的那个尸块,很明显就是在吸引舆论,所以他先下手为强。但杜子棋不符合单独作案条件,除非他另有同案人。所以也许他干脆就和此案无关,陆庭卓要杀他是另有缘由,只不过恰好撞上了。”棠徵总结道。
那真正的凶手,想要干什么呢?
这个案子比他一开始推测得要曲折。
贺衍这回已经习惯了棠徵脑子运转的速度,但他没有接话,因为再深入就不是非警员该知道的信息了。
“那你也应该先和我联系,而不是自己单枪匹马跑进去。”贺衍还是气他这种将自己置于险地的举措,丝毫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儿。“那个窦乐又是怎么回事?他指控你杀人,结果你还跟他打成一片,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崇尚以德报怨?”
棠徵刚结束思忖,没想到贺衍连这个也清楚,双眼如深潭道:“你都知道哪些?”
贺衍微微一笑,“明面上能查到的,都清楚了。”
棠徵:“那你还有什么问我的必要?有点多此一举吧。”
“不止那一个案子,还有你父亲的死。”贺衍捏了捏手指,忍住想揪起他脸的冲动,也不再隔着层纱猜谜,板起脸来,目含凌厉:“泊川的人还没放过你,按理说都是同事,也没物证,无罪释放之后不至于这么赶尽杀绝。你得罪了谁?现在搅和进这一摊子事儿显得你更加可疑,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可以,但可别影响我侦查办案。”
听到“父亲”两个字时,贺衍明显感觉到棠徵情绪罕见地有些波动。
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凶手?”
“这话要是让我们局长听到,估计就得让我写检查了。但是,我说实话,以你的脑子,肯定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根本抓不住任何马脚。”贺衍对他的反问竟然不惊讶,处之泰然地笑了一下,“而且如果真的是你,抓到你的人也肯定是我。”
棠徵想说他哪来的自信,不过终归还是没有驳斥。
“窦乐只是误以为自己说的是真相。其余的我只能告诉你,我之前在泊川市局的支队长,可以说是单方面跟我有过节。”
贺衍:“你跑去图书馆工作,也是因为躲他?”或者说是表态。
棠徵不置可否。
“确实在浴缸溺亡没那么容易。但他当天曾饮酒,且有服用阿普唑仑的习惯,尸体口鼻有蕈样泡沫,法医尸检确定为心脏衰竭后意外溺亡。”棠徵语气非常冷静。
接着他话锋突转,“不过我的确很遗憾,他死得不那么痛苦。”口吻却还是平铺直叙得像在说一个不存在的人,所以生死也就无关紧要。
这话一出口,就连在驾驶座上偷听得津津有味的孟柏都愣住了。
贺衍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己和棠徵之间,除了那横亘的离别之外,似乎还有很多隐藏在暗道中的秘密。贺衍当初其实察觉到了棠徵对家事绝口不提,每次碰上宵禁,也不会像寻常同学跟父母软磨硬泡,但并未往深处想。毕竟那时是高中生,他性格又冷淡寡言,不遇事就很少开口,加上身体病弱三天两头请假。而棠宏声的工作性质确实有点社会光环,他们家还是书香世家,听着就充满春风化雨,理论上简直毫无怀疑的理由。
更何况,偶尔棠徵也会为了自己“破例”。
比如留在教室给他补课,或者生日一起在外面过夜,只要贺衍在椅子上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腰,仰头露出点笑容,棠徵就会先微微吸一口气,然后摸着他的头发说:“知道了。”
贺衍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窗外十字路口的红灯好像出了毛病,不停闪烁,猩红色的灯光,横冲直撞得仿佛要蹦进人心脏里去。
棠徵瞥了一眼,伸手拿过贺衍嘴里尚未点燃的烟,“我学弟闻不惯烟味。”
被点名的司机愣头愣脑地承认:“啊,我是有一点点过敏。”
可棠徵是怎么知道的?
贺衍微愣,单知道孟柏热衷保健,还真没注意他不能闻烟草味。
“不好意思啊,以后不会了。”
收起烟,贺衍没忍住调笑一句:“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成了禁烟大使。”
话说到这里,棠徵已经又迅速恢复了平常古井无波的状态。似乎想到什么,突然眨了几下眼睛,“对了,有个叫小秋的姑娘,你能不能帮我确认她的安全。个子不高,眼睛偏细,有一头挺漂亮的长发。”
贺衍先是一怔,继而冷笑一声,有点不阴不阳地揶揄:“棠先生,你可真是处处留情啊,还知道关注人家头发。”
不过他明白棠徵的意思,估计就是从这姑娘套的话。贺衍联络了治安科,打听到她正跟其他被搜查的一干人等在一起,又叮嘱了几句都照顾着点。
他放下手机,“现在放心了?”
“谢谢。”棠徵点了点头,略微思索须臾,还是开口:“你们找个合适的机会问问她,或者查一下红玉金台以前有没有其他人出事。她很怕一个姓杨的常客,不是普通程度。”
不消多说贺衍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棠徵恐怕也就探听到这些,面色微凝地陷入回忆,又发了几条信息,“你还真是齐头并进,够有效率的。”
话音刚落,贺衍反射弧生生晚了十年,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棠徵极擅长察言观色,往往旁人话还没出口,他就揣摩出了下一句。譬如方才,就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觉得十分善解人意。
但是当年贺衍几乎从未见过,他明显地表达对事物的喜恶。
天气、温度、食物、颜色、人的外貌,统统都是“差不多”,他不热衷推崇,也不厌烦憎恶任何东西。唯独三番两次地对旁人的头发表达过克制的赞美。尤其是墨黑色、发质蓬松柔软,带点蜷曲的。
比如贺衍。
棠徵几乎是瞬间就跟他心有灵犀,难得有些心虚地挪开对视的目光。
贺衍极度震惊,简直是磨牙凿齿道,“敢情你是喜欢我的头发?”
操,初恋碰上恋发癖了。
他如梦初醒:“我就说,怪不得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你对我爱答不理,后来突然态度巨变,原来是因为头发变长了。对,你还想方设法,明里暗里地暗示我别剪头。我平常亲你,你从来不主动,就知道摸我脑袋,我还以为你害羞,原来你一直在占我便宜?!”
棠徵:“……”
他想说倒也没有巨变。
贺衍见他甚至不反驳,简直出离愤怒了。颇有种原来“你爱的是我的钱,而不是人格魅力”的义愤填膺。
“我问你,假如我跟那个小光头,不对,跟马无涯互换头发,你当初岂不是还能跟他在一起?”贺衍怒道。
棠徵:“……”
孟柏又一个急刹车。
贺衍:“你到底能不能开了?”
孟柏哭丧着脸猛摇头,觉得自己根本不该上这辆车。
马无涯冒雨赶到市局正好迎面撞上一排律师鱼贯而入,有的估计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西装都没穿好,陆老板的阵仗属实不小。
他在休息室找到了闭目养神的棠徵,便双手合十,呜呼哀哉“阿弥陀佛”,开始念大悲咒。
棠徵眼角微动,睁眼道:“这是超度恶鬼的,我还没死。”
马无涯摆手,“ 不是!我是念给那个受害人,让他找准目标,别找错了。”
棠徵作为一个无神论主义者,决定选择尊重他的好意。
马无涯叽里咕噜念完一通,便说:“咱们走吧,这里我看着不会太平。”
谁知棠徵摇了摇头。
马无涯不懂,对今晚的突发状况仍惊魂甫定,“你还要干什么?这人赃并获的,不都完事儿了吗?让你男......剩下的交给贺衍他们警察不就得了。”马无涯在棠徵的眼神下硬生生咬着舌头改口。
“我在等人。而且你只说对了一半。”棠徵试图把手指上的圆环拔下来未果。
他不禁腹诽,上哪儿找的铁环,现在还有这种尺寸的吗?
人是以调查的名义带来了,可是未必有罪证。红玉金台的员工没来得及袭警,胡东东又是个惯偷,单靠他作为人证,起不到什么作用。还可以倒打一耙,将胡东东诬陷成一个是非不分的瘾君子,那就更没什么可信度。至于涉嫌非法经营,容留他人吸毒这些,还轮不到这位幕后的陆老板。他干这行能稳当这么多年,除了有人保驾护航,自身也心思缜密。
医院那个行凶者呢?
不见得会把他供出来,愿意给他顶罪的人多得是。
面色红润的少年走到市局大厅来回张望,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睛正警惕地审察来往的所有过客。
棠徵对马无涯说:“来了。”他起身走到窦乐身边,上下打量一番,意外发现关了两天,怎么反而长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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