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之在混沌中,仿佛又回到了生命中最为鲜活的那个夏天。
周予卿在夏阳酷暑间为杨景瑞诞下麟儿,乳名小舒。
连一向对周予卿出身颇有微词的皇帝杨安也难得带了笑意,恨不得一日三趟地来看望新生的皇孙。而杨景瑞和他的母妃,一边忙着照料虚弱的产妇,一边跟着奶娘手忙脚乱地琢磨如何照看那个软乎乎的小婴儿,一边还要分心应对杨安,简直分身乏术。
或许是因为这份“无暇顾及”的冷落,整个忘忧宫里,大概只有年幼的杨景之不开心。
自从周予卿嫁入东宫见到杨景之后,便很快与这个九岁的小叔子建立了极其融洽的“叔嫂”情谊。除了陪伴杨景瑞,周予卿的日子便是陪着杨景之吃喝玩乐、看着他舞文弄墨,若论亲近,与亲生父母无异。
**岁的孩子顽劣异常。尤其杨景之在被杨景瑞母妃带回忘忧宫前,一直如猫狗般受人欺凌,有了“靠山”后,便将积年的憋屈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他倒不至于无故欺人,只是性子乖戾难驯,高兴时大笑,生气时嚷人,不顺心时便谁也不理。在周予卿来之前,除了杨景瑞,无人能说得动他。
而如今更是如此。周予卿对这个夫家弟弟喜爱非常,一年的放纵骄惯后,杨景之的脾气简直称得上无法无天。因此,当杨景瑞和周予卿被新出生的小婴儿支使得团团转时,杨景之便不满地闹起了“失踪”。他总是趁前院忙得人仰马翻时,自己偷偷躲到后院,赌气似的,没人来请,绝不回去。
终于这天,杨景瑞得了片刻空闲,跑来后院寻这整天把自己闷着的弟弟。
杨景之那副说一不二的臭脾气,耍起横来谁也不理。杨景瑞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劝了半晌,才换来一个白眼。
“你去看你儿子就好了,我不用你管。”杨景之没好气地说。
杨景瑞苦笑:“你怎么连你小侄子的气都生,多大的人了,嗯?”
杨景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
杨景瑞又是一番温言相劝,杨景之却怎么也不肯再理他。前院忽有人来报:“陛下驾到,正传召太子殿下!”杨景瑞只得匆匆摸了摸杨景之的头,又急忙离去。
那时的杨景之终究还是个孩子。杨景瑞能来寻他,他本是高兴的,但这突如其来的离去,让他觉得自己终究还是被再次抛弃了。无人知晓,这个一直绷着小脸的男孩,在哥哥匆忙离开后,一个人躲在后院哭了许久。
次日,周予卿听了杨景瑞被冷待的遭遇,不顾产后虚弱,被杨景瑞搀扶着到后院来寻坐在秋千上的杨景之。
“怎么几日不见,洛浦成了长在后院秋千上的野草了?”周予卿打趣道,声音带着疲惫的温柔。
可杨景之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夫妻二人,便继续埋头盯着手里的书,仿佛要将书页盯穿。
他看见了周予卿产后苍白却仍强撑着来哄他的病容。前一秒心里还想着“若哥哥再来哄我一次我便原谅他”,后一秒又恃宠而骄,继续耍着小性子,谁也不理。
周予卿虽与杨景之相处仅一年有余,却早已摸透这小破孩的心思。她拍了拍杨景瑞,示意扶自己在旁边石墩坐下。虽是酷暑,杨景瑞仍怕她身体不适,忙命人加了层软垫。
周予卿坐定后,目光与杨景之平视,柔声问道:“洛浦,你小侄子出生后,你可曾好好看看他?”
杨景之只是摇头,闷不吭声。
“嫂嫂带你去多看看他好不好?小舒的小叔叔,也该为小舒出一份力才是。”她循循善诱。
杨景之抬头看了看兄嫂,抿了抿嘴。
到底还是个孩子,那份“被抛弃”的郁结很快被赋予一份“照顾更小者”的责任感所取代。杨景之依旧绷着小脸,却干脆利落地从秋千上跳了下来:“那好吧。我毕竟也是他的长辈,自该做些分内之事。”
那故作老成的模样,逗得杨景瑞和周予卿忍俊不禁,笑作一团。
杨景之在这个梦中哭笑不得,一边嘲笑自己幼时行径幼稚可笑,一边为逝去不可追的温暖时光扼腕痛惜。
在这矛盾的心境里,他感到胸口的伤处被牵扯着一阵一阵剧痛,这痛楚让他更加委屈,竟在梦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自兄长去世后,他再未如此放纵地宣泄过情感。
哭着哭着,他的手被身边人握住。那只手以一个极轻缓的节奏,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背,如同哄着一个夜啼的婴孩。
杨景之对这待遇十分不满,情绪再度翻涌,竟冲破了梦境的束缚,彻底醒转过来。
睁开眼,看到的正是这几日被他分外“宠爱”的“阿离姑娘”。她似乎也已睡着,只是手还在无意识地轻轻拍打,不知是何用意。
他记得方才她刺向自己时的决绝与痛苦。杨景之难得地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了一瞬,决定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毕竟,今日赴这南山,他本也存了必死之心。
很快,只是闭目调息的曲离察觉了杨景之的苏醒。他伸手探了探杨景之的额头,依旧烫得吓人,不禁皱眉,替他掖了掖身上盖着的自己的外裳,默默向后退开些许距离。
“怎么,阿离也觉得对不住本王了?”杨景之竟还有力气和心思开玩笑。
曲离避开他的调侃,直指现实:“我不想被你的人抓回去,只能带你藏身于此。此处仍是南山,文怀英跟着我们一起下来,但我不知他去向。待明日我替你寻到他,便将你还给他。”
“你其实不必管我,”杨景之声音虚弱,带着一丝看透的平静,“把我扔在祭台上,自己脱身便是。”
曲离淡淡道:“那几名僧人是张固文安排的高手。我若将你留下,只凭文怀英和那些侍卫,你恐怕死无全尸。”
“原来阿离只是想替我收尸啊……”杨景之语气带着遗憾。
曲离知道他此刻想听什么,但事已至此什么也无法说出口,只轻轻道:“……对不起。”
但这轻飘飘的“对不起”,在这个命悬一线之人面前,又能抵得过什么?饶是曲离当时心神激荡,刀锋偏离心口几分让杨景之未能立刻毙命,然而若无及时救治,他恐怕也难逃一死。
曲离心中为自己的冲动再添一层悔意。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冲动的人,但细想自己近日以来的所作所为,又怎不算冲动。
杨景之的调侃只是回光返照。伤口的剧痛与高热带来的折磨很快再次将他拖入昏沉。
曲离束手无策。他随身携带的伤药已在方才紧急处理时尽数洒在杨景之伤口上,却于事无补。他甚至不敢将那柄短刃从他体内拔出——他没有足够的止血药粉。
懊恼如毒蛇啃噬心扉。就在这时,他们藏身的山洞外传来窸窣声响,曲离瞬间进入戒备。
他怕张固文定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怕来者是那几名凶悍僧人之一。
所幸,来者是循迹找来的茗钰。糟糕的是,她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文怀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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