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胸毛的壮汉，拎着一条浸过水的粗皮鞭，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对着那些歇息的苦力就是一顿乱抽：
“都起来！日头还没落山呢，挺什么尸！一身懒骨头！”鞭子抽在皮肉上发出闷响，伴随着苦力的痛呼和求饶。
很快地，大多数工人忍着疲惫和不满，重新开始扛包卸货。唯有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身材精壮却带着少年倔强的半大小子，梗着脖子冲着那壮汉管事喊了回去：“王扒皮！哪有你这样的！天这么毒，歇会儿怎么了？说好午时歇半个时辰，这才一刻钟，又不误你卸船的时辰！”
那被称为“王扒皮”的管事眼睛一瞪，二话不说，一鞭子狠狠抽过去。少年躲闪不及，手臂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硬是没叫出声。
“小兔崽子李扶光！又是你犯贱！”王扒皮唾沫横飞：“你多歇一刻钟，就少扛两件货！少给老子废话，滚去干活！再磨蹭，今天的工钱扣光！”
谁知道这名叫李扶光的少年愈挫愈勇，不顾手臂火辣辣的疼，反而上前一步，胸膛挺得更高：“我偏不！老子今天就不干了，辞工不伺候了！”
王扒皮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叉腰狂笑起来，引得周围苦力纷纷侧目，眼神麻木中带着同情。
“辞工？行啊！”王扒皮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变得阴鸷，“把你师父当年看病欠柜上的十五两银子，连本带利二十两，一文不少地还上，老子立马放你滚蛋。还不上？就给老子当牛做马干到死！”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几乎戳到李扶光鼻子上。
李扶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掐住了脖子，气势一下子瘪了下去，拳头捏得咯咯响，却说不出一句硬话。二十两，对他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杨景之却在这时站了出来，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我来替他还。”
周围人听见这话纷纷停了手里的活计来看热闹，又被王扒皮一鞭子全部吓了回去。
曲离眉头微蹙，站在他身后偷偷扯他衣袖，在他耳边飞快地低语：“干嘛花这冤枉钱？我们银钱本就不宽裕，打听事情有别的方法。”
杨景之侧头，对曲离露出一个安抚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同样压低声音：“阿离持家有道，为夫省得。放心，这钱花得值。”他转回头，看向李扶光和王扒皮。
那小伙子李扶光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眼中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感激，可没兴奋多久又被强烈的自尊淹没，脸涨得更红，大声拒绝：“多谢这位公子好意。但我李扶光自己欠下的债，我自己还，不劳公子破费！”他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
王扒皮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哟呵，骨头还挺硬？好容易有个人傻钱多的替你出头，你还不愿意？就凭你扛大包自己还？下辈子吧！”他轻蔑地上下扫视李扶光。
曲离看着李扶光那倔强又窘迫的样子，虽不知杨景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看出这少年品性不坏。他想了想上前一步，对李扶光温言道：“这位小哥，我家相公也是好意。你看我们这初来乍到，一行三人两个女眷，人生地不熟，正缺个熟悉本地、身手又好的护卫。你若实在不愿白受恩惠，不如这样：我们替你清了债，往后你便跟着我们做事，权当工钱慢慢抵还，可好？总好过你在这里……”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王扒皮和沉重的货包。
杨景之被曲离妥帖的开口，尤其是其中那句“我家相公”哄得嘴角要翘到天上，若是文怀英还在定要骂上他一句“不值钱”。
不过这话明显触动了李扶光。他看了看温和的“夫人”，又看了看一脸真诚的“少爷”，再想想王扒皮的鞭子和那沉重的二十两债务，眼中的挣扎渐渐平息，代之以一种下定决心的光亮。这确实是一条看得见的出路。
王扒皮大概是知道李扶光性子直拗，但更知道现实的沉重，见有人真愿意当冤大头，立刻换上一副市侩嘴脸：“行啊！既然这位……夫人开口了。”他对着曲离挤出个猥琐的笑容，然后转向杨景之，伸出三根粗短手指：“三十两，人你带走。”他眼中闪着贪婪的光。
茗钰一听，柳眉倒竖，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清脆带着怒意：“三十两你怎么不去抢？他一个月的工钱才多少，你这是卖身契还是还债？漫天要价也得有个谱！”她扮作丫鬟，此刻的泼辣倒是恰到好处。
王扒皮脖子一梗：“嘿，小丫头片子懂什么？白纸黑字画着押呢！要你三十两都是少的，再啰嗦四十两！”他摆出一副无赖嘴脸。
杨景之抬手制止了茗钰，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傻钱多”的笑容，目光却看向李扶光：“扶光小兄弟，可有借据？数目几何？”
李扶光满脸羞愤，咬着牙点点头：“有……借据是十五两，但……但他说利息……”
“行了。”杨景之了然，懒得再与王扒皮纠缠。他直接从怀里摸出一个不算饱满的钱袋，数出三锭十两的银子，啪地扔在王扒皮旁边的木箱上：“三十两收好，借据拿来，人我带走。”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李扶光看见三十两银子掏出来，杨景之的钱袋瘪了一半，顿时眼泪都要夺眶而出。他心里感叹自己怎么会遇上这样的好人，定是师父在天之灵保佑。
那王扒皮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生怕杨景之反悔，赶紧从怀里账册翻出一张皱巴巴、按着手印的借据递过去，一把抓过银子揣进怀里，还不忘对着李扶光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走狗屎运，滚吧！”
杨景之看也不看王扒皮，将借据随手递给李扶光，拍了拍还有些发愣的少年的肩膀，笑容真诚了几分：“走吧，小家伙。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人了。”他特意加重了“我们的人”几个字。
李扶光攥着那张浸透了他血汗的借据，看着杨景之，又看了看曲离和茗钰，眼圈微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谢少爷！谢谢夫人！我李扶光这条命，以后就是你们的了，我一定好好干！”
回去的路上，杨景之带着曲离故意落后几步，看着前面跟着茗钰的李扶光挺得笔直却又透着点局促不安的背影，低声笑道：
“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在码头帮工，定知道不少码头上的龃龉腌臜。而且，”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心思单纯，重情义，恨透了王扒皮那类人，正是我们需要撬开的口子。”
曲离看着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的判断，但依旧冷静：“希望如此。只是临川这潭水，比他遇见的深得多。但愿他这‘心怀大道、侠义为先’的性子，别成了我们的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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