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离是被经脉中针砭刀凿般的剧痛疼醒的。
内力反噬如野火燎原,灼烧着他每一寸经络,仿佛无数根无形的硬刺正从骨髓深处挣扎着长出,肆意穿刺着他的血肉。这痛苦随着夜色深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饶是因体力过度透支而陷入昏厥的他,也被这无休无止的折磨强行拽回了意识。
苏醒意味着感知变得更加清晰,痛苦也愈发无所遁形。被冷汗浸透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不堪忍受,试图蜷缩起来以抵御这噬骨之痛,然而稍一动作,便牵动内息,引来更汹涌的痛苦。就在他艰难侧身之际,眼角余光瞥见了身侧另一道安然沉睡的身影。
杨景之就躺在他身边,呼吸均匀,面容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平静而柔和。其实不过两日未见,曲离却觉得仿佛已有两年那般漫长。白日混乱时的匆匆一瞥,逃亡路上短暂的肢体接触,都不过是杯水车薪,唯有此刻这般近乎日常的宁静相伴,才依稀寻回几分往日在他身边时那虚幻的安稳。
他竟不知,“杨景之”这颗种子已经在他心中扎根至此。
一股强烈的、近乎卑微的渴望自心底疯长,瞬间包裹住他剧烈跳动的脏腑,连痛楚似乎也因此短暂退却。他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凑近,屏息凝神,确认并未惊醒那人后,用自己的额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在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后,又亲昵地蹭了蹭。
他此刻如同终于饱腹的乞丐,心中那焦灼的空洞被满足填满,他无声地喟叹一声。可痛意再次袭来,他怕把人吵醒,只好又迅速同他的救赎拉开距离,强撑着背对过他,把自己的脸埋入阴影,独自咬紧牙关,抵抗着一波甚过一波的剧烈痛楚,直到意识再次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再次恢复意识时,天光已大亮,身侧空空如也,连床褥的褶皱都被抚平,冰冷整齐得仿佛昨夜那片刻的温存与支撑不过是他痛极产生的幻觉。曲离试着动了动,他自幼在血雨腥风中摸爬滚打,体质异于常人;况且没有受什么外伤,受玄苦掌风影响与吞下丹药强提内力的后果也不过是内力反噬,除经脉与肺腑仍隐隐作痛外倒无大碍。只要不再妄动内力,与昨夜比起来简直就是正常人一个。
正欲撑身坐起,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茗钰端着盛有清粥小菜和一碗浓黑药汁的托盘走了进来。
曲离坐起身,低头确认自己衣着可有不便时,才发现那身难堪的夜行衣早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棉布中衣。
“醒了正好,把药喝了。”茗钰绕过屏风,见他坐起快步上前,将托盘放在床头小几上,“是少爷帮你换的,”茗钰像是看透了他的疑惑,嘴角弯起一抹戏谑的笑,“还守了你整宿呢。”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撞入心口,冲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与忐忑。曲离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旋即又因茗钰那过分了然的目光而迅速压下,只低低“嗯”了一声,接过药碗,屏息一口饮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间,却莫名品出了一丝回甘。
“和好了?”茗钰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
曲离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自己也理不清这算何种境地,只含糊道:“他……大约还在生气,但许我留下了。”
茗钰看着他这副轻易满足、甚至带点傻气的样子,简直恨铁不成钢:“就这?让你留下你就高兴成这样?有点出息行不行!”
曲离不欲在此事上多言,转而问道:“眼下情况如何?”
“正想跟你说。”茗钰神色一正,压低了些声音,“昨日李扶光和晦明不是煽动了一帮镇民上山吗?晦明说混在人群里有两人行迹十分可疑,一直在暗中煽风点火。后来他偷偷尾随,找到了他们的一处落脚点,还在那附近发现了这个……”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小心地递到曲离眼前。
那是一枚质地上乘、雕刻着特殊繁复纹样的玉佩,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曲离的目光触及那枚玉佩,瞳孔骤然一缩,眉头紧紧锁起。
茗钰见他神色大变,心下明了,轻声劝道:“她们用这种方式把东西送来,摆明了是将选择权交给了我们。阿离,你若不愿,可以不去。”
曲离指尖摩挲着那冰凉的玉佩,唇边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楼里的规矩,你我都很清楚。要想彻底离开,从来都只有一个办法。她何曾真正给过我们选择的权利?”
“可你毕竟是她一手养大,她总该对你多些信任……”
“信任?”曲离冷哼一声,打断了茗钰的话,眼中积压多年的郁气翻涌而上,“所以别人做不得的脏活全都给我,所以我比你们手上沾得血都多?钰姐姐,我曾也这般自欺欺人过,可你仔细看看,楼里像我这般年纪的孩子,哪个不是她‘养大’的?谁又真正得了善果?”
话说到此,他猛地收声,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泄露了太多积压的怨愤。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语气重归平静,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绝:“罢了……旧事不提。我会跟你一起去。”
用罢早饭,曲离在茗钰的引领下出了房间。他们此刻身处临川镇外一处依山势而建的山寨,寨中往来之人虽作土匪打扮,却个个神情爽朗,见到他们皆热情招呼,与寻常印象中凶神恶煞的匪类大相径庭。
“这是何情况?”曲离虽昨日已见有土匪助阵,却未曾想自己竟有一日会在这匪窝中安稳歇宿,心下不免惊异。
“少爷如今是咱们的二当家了。”茗钰语带笑意,见他疑惑,便一边引路一边低声解释起来龙去脉。
原来这山寨并非寻常打家劫舍之所,乃是新任寨主郭庆连早年应昔日寨主杨景之的意思在暗中偷偷置下,昨日码头夺船、山上接应,皆赖寨中弟兄出力。
“这边是居住歇息的屋舍,那头是弟兄们操练的校场。少爷和郭内侍他们此刻应当就在那边。”茗钰指着寨子另一端说道。
远远地,便瞧见校场边搭起的一座简易木台。杨景之一身利落青衫,并未披甲,依旧摇着他那柄折扇,闲适地坐在台上一把交椅中。他还是那样,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台下——晦明、流云、惊蛰三人正分据一方,督导着数十名寨众操练基础阵型,呼喝之声颇有几分行伍威风。
站在杨景之身侧的郭庆连率先注意到了渐行渐近的曲离二人,轻咳一声,侧身低声在杨景之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杨景之摇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视线随之投来,那目光浅淡,在曲离身上只轻轻一掠便移开,重新落回校场,仿佛什么也未看见。
果然。昨夜虽肯留宿照看,但那口气显然还未顺过来。
曲离心下明了,几步迈上木台,无视了郭庆连戒备审视的目光,行至杨景之座椅侧前方,像晦明他们那样,单膝触地,垂首恭敬道:“少爷。”
话说完杨景之却仿若未闻,依旧专注地看着台下操练。曲离沉默一瞬,继续道:“属下与茗钰,需往主人处一行。”
话音刚落,杨景之摇扇的手指倏然收紧,骨节微微泛白,可面上笑意未减,甚至唇角弧度还深了两分,却无端透出一股冷意。静默了几息,他才“唰”地一声合拢折扇,目光仍望着前方,声音平淡无波:“腿长在你自己身上,要走走便是。”
眼看着杨景之的好心情全被这人搅乱了,郭庆连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指责曲离:“少爷昨日……”
“闭嘴。”
郭庆连才说四个字就被杨景之拦了下来。杨景之接着又跟了一句:“快滚。”说给谁听不言而喻。
曲离经过一夜休整,混沌的脑子似乎清明了些许。他终于窥见杨景之冷淡语气下不易察觉的别扭,忽然福至心灵,改为双膝跪地,挺直脊背,虔诚望向那人:“我会回来的。只求您……能允我几日,等我回来。”
杨景之终于肯正眼瞧他。四目相对,一个带着小心的恳求,一个藏匿着审视。片刻,杨景之眸光微动,迎着曲离的目光吩咐道:“最多一日。”
曲离心下骤然一松,郑重应道:“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