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离在梦中,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雨夜。
苗疆的雨不似天京清爽,闷雷滚过天际,挟着湿重的暑气降下,更添几分窒息的粘腻。今夜尤甚。
雨水本该涤荡出的清冽气息,早被浓稠的血腥味裹挟、吞噬。血水混着雨水,在泥泞中肆意横流,冲刷着整个苗寨,浸染每一寸土地。
哭喊声、求救声、兵刃破风声……无数凄厉声响绞缠在一起,疯狂地往小曲离的耳朵里钻。他避无可避,只能蜷缩在万阿妈冰冷的怀中,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平日里哄他玩闹、笑声爽朗的万阿妈,此刻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息全无。然而那双曾为他遮风挡雨的臂膀,却仿佛铸上了千斤重担,死死将他护在身下,隔绝了外界的刀光剑影。
小曲离想将脸更深地埋进那片冰冷的怀抱,贪恋这最后一点微薄的庇护。可视线越过万阿妈僵硬的肩头,他看到暴雨中猎猎狂舞的金底旗帜,那刺眼的“杨”字,是闯入这片净土的毁灭者最鲜明的标记。
耀目的金与刺眼的红,粗暴地构筑了曲离的梦魇。接着,这两种色彩扭曲、交融,与苗寨的尸山血海一同翻腾,最终缓缓凝成一张女人的脸。
初时,那面容尚带着几分模糊的温柔,依稀是梦中娘亲的模样;可随着嘴角笑意渐深,整张脸便氤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缱绻多情,那点温柔也彻底变了味道,化作妖异的艳色。
曲离喉头滚动,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阿娘”二字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唇舌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地翕动,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带着驯服意味的——
“主人……”
紧接着,视野被铺天盖地的红淹没。
血色,曲离再熟悉不过,它几乎是他生命里挥之不去的底色。然而梦中这粘稠得令人窒息的红,却让他如同被扼住了咽喉,口鼻似被无形的湿布紧紧捂住。巨大的惊惶中,他猛地意识到这是场梦魇。一丝庆幸刚起,他拼尽全力想要呼吸,想要挣脱这片猩红的泥沼,四肢百骸却沉重如灌铅,动弹不得。
就在那灭顶的窒息感即将彻底吞噬意识之时,茗钰的声音穿透了层层血雾,将他猛地拽回现实。
“……阿离,醒醒!阿离!”
骤然挣出梦魇囚笼,曲离如同濒死的鱼重归水中,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里衣,意识渐渐回笼,映入眼帘的是茗钰满含忧色的面容。他下意识地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惯常的、试图安抚对方的笑容:“我没事,钰姐姐……不过是个噩梦罢了。”
茗钰分明听见他在梦魇深处那声破碎低哑的“阿娘”,心中了然他深埋的苦楚,此刻也不点破,只回以一个温柔安抚的笑容,抬手轻轻拂开他汗湿的额发:“无事便好。下次……换个姿势睡,或许能安稳些。”
二人未及多言,脚步声自门外传来。一名侍女匆匆而入,正是与他们一同由相府遣来的。
“姑娘,”侍女对着二人福了福身,语气恭敬,“郭内侍传话,要我等即刻前往忘忧宫。”
忘忧宫内,酒气虽经一夜通风,仍顽固地残留着沉闷的浊意。杨景之斜倚在软榻上,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鱼贯而入的每一名女子。
她们低眉顺眼地在杨景之面前站成一排,曲离和茗钰亦垂手敛目,力求融入其中。然而自她们被郭庆连引进门起便暗中观察的杨景之,早已捕捉到这二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利落身形与步伐。
没错。她们是这群人中功夫最好的两个。杨景之在心中笃定道。
“奴婢拜见王爷。”郭庆连一个眼神,众人齐齐行礼,莺声燕语,婉转动听。
杨景之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视线依旧流连在曲离和茗钰身上。不多时,他缓缓开口:“都抬起头来,让本王好好瞧瞧张相特意寻来的‘绝色’。”
众人依言纷纷抬头。这些女子多是张相花费银钱从天南地北寻来,平日里养在府上悦己。如今被送入宫孝敬摄政王,有了面见王爷的机会,个个都想竭力表现,盼得王爷垂青、混个出人头地。她们或娇柔或妩媚,出了这皇宫,任谁都是能让男人酥了骨头的尤物。
杨景之朗声大笑,似乎对这群芳十分满意。他从软榻上缓缓起身,踱步至她们面前,一一打量着每朵娇花。
当杨景之流连到曲离面前时,曲离又一次与他对视。
不似昨日醉醺醺的狎昵,也不像昨夜隔着大树雾里看花。今日的杨景之,那双桃花眼不再迷醉狂放、也不见戏谑打趣,唯余深沉的探究。
曲离忐忑不已,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却未显露分毫。他用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学着旁人,露出一个柔媚笑容,眼波流转间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仰慕。
杨景之笑意更浓,他轻轻握住曲离的手,拇指状似无意地从他手腕摩挲到指尖,人也跟着越靠越近。
“叫什么名字?”这个问题是曲离第三次从他口中听到。
“奴婢阿离。”曲离必须作答。
“阿离?”他慢悠悠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尾音拖得有些长,似在细细品味。杨景之盯着他看了半晌,饶是曲离这般出身也被他盯得耳尖微热。直到这时,杨景之才轻笑一声,带着玩味:“美则美矣……只是这双手,”他指尖微微用力,“瞧着倒不像是只该拈花抚琴的。”
曲离心头一凛!
为掩盖常年握刀剑留下的薄茧,茗钰已用特制软膏仔细涂抹过,又覆了一层薄粉,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杨景之……是言语试探,还是当真眼力毒辣?
曲离状似害羞般迅速将手抽回,缩入袖中。面上笑容多了几分苦涩,声音也带了几分委屈:“奴婢出身微贱,自蒙恩师教导,便日日苦练琴艺,手上琴茧,确比旁的姐妹厚了些许。”
杨景之不屑拆穿这拙劣谎言,也不再追问,转而打量下一个去了。
曲离不知是否骗过了他,心中仍暗自松了口气,并与一旁的茗钰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杨景之,绝对起疑了。
但接下来的杨景之却并未再有动作,只吩咐郭庆连备下酒菜:“昨日文将军来得不是时候,今日本王将他遣走了,咱们继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