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这把扇子堪堪飞过一半，便在半空颤栗起来，似是遭什么东西阻隔，摔落在地。
雀无虞颇为诧异地挑眉，还未等有下一步动作，心口处传来阵阵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针穿过，一点一点将血肉剥离。
疼痛蔓延至全身，他俯下身，手捂住胸口，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不多时，血液顺着嘴角流下来。
手腕一阵炙热，他扯开衣袖，腕上忽而多了三个浮金大字——
不由己。
有关这三个字的蓦地记忆涌上心头。
雀无虞所中之咒，便是这“不由己”，他曾在一本古籍上翻到，草草看过几眼。
此咒正如其名，中术者魂魄离体，随意附身到什么东西上都无从得知。若是恶人中了此法，需沾恶人血，方能回归主身半个时辰。善人则反之。两者皆需违背本心，残害同类。
至于彻底解决的方法神乎其神，典籍上记载，需进入地府，取一株幽冥草。说法太扯，暂且不论。
就眼下看，这诅咒还有一大弊端——凡是中诅咒之人，都不可伤害附身之物一丝一毫，当然，这物件儿的主人亦是如此。
不听话？那就反噬到你听话。
雀无虞“嘶”了声，等疼痛隐去一些才直起身，抹掉唇角的血迹，低声念叨：“好好的为何非要在手上印字，花里胡哨……”
话语间，另一只手挡在脸侧，两根指缝中夹着剑刃，寒气四溢。
他眼里浮现一丝嘲意，并未抬眼，那剑刃硬是分寸不进。
那人不理，剑身侧翻，不出意外落了空。
陌从染将剑背在身后，继而望向四周，却已瞧不见那黑袍人半分踪影。
方才趁他吐血，陌从染便先让师弟回去，自己留下断后，此时不见对手，岂不是……
蓦然心惊。
回身正想去寻，一道人声却已传入耳畔，带着嫌弃的余音。
“反应慢了。”
目光从那人浅勾的嘴角移开。此刻，他那原本该在搬救兵的路上的师弟正双眼紧闭，呈“大”字形仰躺在雀无虞脚边。
这种速度……陌从染不由心惊。
那位传说中的恶人头子双手环胸，姿态慵懒，头立的端正，下颌微抬。
发丝拂过面庞，他看到陌从染眼中冒出担忧、惊诧等诸多情绪，不过一瞬即逝，便又压制回去。
雀无虞忽然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事已至此，最后都要找人与自己一同去哪个劳什子地府走一趟，而自己寄身于剑中，还有谁能比这把剑的主人更合适？
还省事。
既如此，给点小手段当见面礼是必然的。
右手袖口掉出一颗药丸，随后迅速附身将药丸塞进地上这位倒霉孩子口中。动作太快，几乎是一晃眼的功夫，雀无虞便再度起身。
不远处插在地面的剑发出一声嗡鸣。陌从染投以淡漠的眼神。
下一瞬，腰间一紧，双臂背到身后。他低头，一条附着法力的粗麻绳绑在身上。
“……”
长袍拖沓在地，雀无虞蹲下身指了指人质的脸。
“三日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自制毒药，全天下独一份哦。”
他朝陌从染微微弯唇，笑意不达眼底。
“所以小鬼，来帮个忙吧。”
微微发黄的树叶飘落于肩头，雀无虞将其捏在两指间，稍一用力便碾成碎片。
雀无虞支着膝盖起身，直到视线与其齐平。
“卑鄙，小人。”
薄唇一张一合，原瞧着挺冷淡一人，说起话来一点不客气。
“你先前寄身于我剑中，想必也与之有关，不如把话摊开说。”
“嘘。”手指竖在唇边，雀无虞和蔼一笑，懒散地向后仰颈，五指隐藏在袖袍之下，骤然并拢。
地上那人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面部浮现出异样的青紫。
雀无虞缓缓歪了歪头，不发一语，只是阴恻恻的脸上忽然变得半点笑意也无，手中力道不减。
显然，他懒得听陌从染的废话。
终于——
“你要干什么，我帮。”
闻言，雀无虞倏然收手，无害笑颜再度亮相。
轻轻扫视那人两眼，他如是说：“地府，幽冥草。”
·
一直到时辰耗尽，雀无虞返回剑中，又跟陌从染来到鹤玉宗，他仍不理解这人的所作所为。
自那时他说出那非人的地方，那小鬼竟只是微微蹙眉，盯着自己瞧了半晌，只提出一个条件。
——让雀无虞留在他身边三月，以此为期，教他改邪归正，到期之后才会带他解咒。
除此之外，还要保证陌从染师弟安然无恙。
雀无虞鲜少惊讶起来。
让他一个大魔头改邪归正，还是在一把剑里，怎么听怎么荒谬。说其中没有隐情，狗都不信。
但不管如何，在两人互相牵制之下，约定算是定下。
时辰耗尽前，雀无虞将解药分成四份，取出一份喂给少年，随后抹除他的记忆。他并未细说诅咒一事，以至于陌从染看见雀无虞进入剑中时不免被惊到。
当日，陌从染带着师弟赶回宗门，按照约定未告发雀无虞的存在。
皓月当空，陌从染那斯对他师弟倒是好，又是照顾又是伺候，而奔波半日的雀无虞早早窝在剑中沉眠。
·
“嗡——”
浩荡钟声蔓延开来。
睫羽微颤，雀无虞掀起眼皮，伸手在床榻上摸索——是他昨晚用陌某人的法力所制。
也就是这东西不费多少法力，否则陌从染总有一天得因法力耗尽而死。
衣襟散乱不已，隐隐露出肌肤。他拎起外衫套在身上，他推开窗一样的东西。旭日东升，周身暖意顿生。
这才几时，敲哪门子钟？他扶着头坐起身，翻身下榻，边活动身体，边向外看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沧桑的面容，眼角褶皱遍布，那双眼却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浑浊。他负手而立，脊背直挺，仙风道骨不言而喻。
雀无虞四下打量一番。这里显然是授课的书院，数十名弟子端坐在内，而陌从染正坐在最前方。
剑……自己则被他靠在书案旁立着。不仅如此，陌从染身侧还空着三四个位子，不知是哪几位豪杰不来上早课。
钟声响后，便是早课时辰到了。那名老者朝门口望去，沉声询问：“朝青他们缘何未至？”
等待许久不曾有人作答，老者又似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皱，终是未说什么。
“今日所授课业，便是……”
“长老――！”
话未尽，吼声已从堂门前传来，一个浑身脏乱不堪、面上惊魂未定的男人无视周遭一切目光，连滚带爬冲到老者脚边，死命拽住他的袍角。
老者骇然，作势要开口训斥，却一一被那弟子恐惧的眼神挡回去，“……朝青，你这是？”
被称作朝青的男子浑身抖如筛糠，狼狈模样活像是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长老！前……前日，您和……和其他几位长老委任弟子和另外几位师兄弟外出探查魔宗宗主受诅咒一事……”
刘朝青话说得断断续续，却也不免引起惊涛骇浪。弟子们互相传递眼神，不明所以。
长老脸色不算好。魔宗一事出得急，宗门内有资历的老人不是闭关就是外出，只好派些小辈先行查探一番。而刘朝青正是其中之一。
不好多话，他只能象征性地安抚刘朝青，想让他先起身。
可惜刘朝青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眼神闪躲着看了陌从染一眼，紧接道：“我们在魔宗附近，撞上一行人从魔宗出来，我觉得是个机会，便擅自离了大家跟踪上去，跟了一路……发现，他们竟然找到了陌师兄。”
此话一出，再不明白的人也惊掉了下巴，陌从染更是不自觉捏起衣角。
与之相比，雀无虞就显得从容的多。他甚至已经回想起崖边那暗处的视线――可不就是这小东西嘛。
“仰仗隐术还不错，我一直未被发觉，然，然后就看到……”刘朝青又接连看了陌从染好几眼，见他一直面淡如水，一咬牙：“看到魔宗宗主现身，趁乱给陌师兄他们杀出了逃生路，随后还追着他们的方向去了！”
众弟子的神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眼珠子都恨不得掉出来，老者脸色亦是阴沉如水。
“朝青，你要知道，诬陷同门可是重罪。”
“我没有！我害怕被发现特意多藏了半日才赶回来，适才未言，我看到魔宗宗门正是从陌师兄的剑中冒出的，不信我们就查查他的剑！”
说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那柄闪着银光的长剑。中诅咒、入剑身……这似乎真能解释的通？
而他的主人陌从染，从始至终未发一语。
不是他不想说，只是因为刘朝青所言句句属实，无从辩驳。
陌从染正思索怎么与雀无虞交谈，一道传音已先一步传入脑海：“你只需打死不承认，剩下的不用管。”
面上虽不显，但陌从染心中不解难以掩盖。
“少胡来。”
纷乱心思最终化为一句警告，一想到还告假躺在屋舍休憩的师弟，他不由自主蹙起眉，迎着他人复杂的注视，将剑移过去。
有与陌从染相识的弟子怯怯道：“刘师兄，你怕不是累得出幻觉了，以陌师兄的品性怎会干出这种事？”
此句过后仍是一片死寂，这堂中大多是与陌从染不熟悉的，只好静观其变。
剑内，雀无虞隐于黑暗之中，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臂，口中念念有词。先前那些床榻、茶具通通消失不见，转变为微弱的冷白光晕萦绕在雀无虞身边。
随后，他抬起指尖，将那扇窗推开，看着刘朝青惊惧未退，颤抖着指尖直起身子过去，飞快捞起剑身――
“啊！”
毫无预兆的，接触到剑身那刻，刘朝青发出一声痛叫，捂着脸躺倒在地打起滚来，身上冒出着浓烈的黑气，似乎要将其撕裂。
未等长老出手镇压，这黑雾蓦然停歇，像是故意为之，等众人看清那张不属于刘朝青的面孔之时，他身上再次涌出大量黑雾，将人活生生燃烧吞噬。
末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大活人消弭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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