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风扑面,策马疾驰。
直到此刻,沈荞才终于在颠簸中抢得一丝思考的间隙。
这些北朔人,究竟想做什么?
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死死掐着掌心旧伤。
他们极有可能冲哥哥的遗物来的。
方才顺着林苍的话回营地“拿东西”,不过是试探。她本想从解差怀里摸份文书冒充目标。
可指尖只触到一支金钗,当时心下一咯噔。
果然,掏出来时林苍欲言又止的样子,显是不信。他明显清楚自己的目标。
还好……沈荞隔着大氅夹了夹腰侧。
那里布条堆叠的棱角还在——原是准备裹锁链消音用的。
她刻意留心,林苍在扶她上马时,睫毛颤了颤,眉宇间似松动了些。
他信了吗?
沈荞不知。
她只觉得自己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再绷紧一分,就要当场断裂。
跑了约莫一个时辰,沈荞突然勒马停下,脸色苍白地按住胸口,声音带上了哭腔:
“糟了!我东西落下了!”
林苍猛地勒住缰绳,目光扫过来:“什么东西落了?小姐莫急,说清楚。”
他的语气温和,但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是……是哥哥临去前嘱托我的,比我的命还重要!”
沈荞避而不答具体是什么,只是急切地重复着它多重要,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林苍眼皮跳了跳,心中疑窦丛生,不由放缓了语气:
“小姐,您不说是什么,属下们如何去找?万一找错了,岂不是白白耽误工夫?”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始终护着的腰侧。那凸起的形状,分明藏着东西……
沈荞被他看得心头发毛,知道不能再含糊其辞,只得抿了下唇,似是被逼无奈般下定决心:
“是个蓝布包裹!里面……里面是本书!我藏在囚车草堆最底下了!”
她哭得更凶,“方才只顾着可怜那些女人,就想起了母亲和她留给我的钗——”
“书?”
林苍听到这个字,心头猛地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快速权衡着:刚才提醒她取遗物,现在却谎称落在了营地?颇有蹊跷。
但她情绪激动,又不似作伪......他瞥了一眼她的腰侧,难道藏的真不是兵书?
不由暗骂,若不是小王爷叫他不得无礼,他早命人搜身了!
事已至此,他只能两边都派人看着。若是兵书真被那些流散的女眷捡走,后果不堪设想……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当机立断,抬手点了五人:“你们五个,速回营地搜寻!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一个蓝布包裹的书!”
五人刚出列,沈荞突然拔高声音:
“不行!五个不够!那些女眷为了活命,连破布条都翻出来了!万一被她们带走……”
林苍眉头紧锁,心中暗骂麻烦,但她的担忧不无道理。那群饿疯了的女人,什么干不出来?
他扫了一眼沈荞腰侧的凸起,又想到那本可能存在的“蓝布包裹的书”——或许她身上是别物,兵书确实落在了营地?
一个时辰了,早散成漫天星子,既不知被谁带走,又不知其逃跑的方向。
这点人手哪够追?还得回边州城再调人过来!
“罢了!”他像是下定了巨大决心,咬牙道:“所有人,立刻折返!务必找到小姐的东西!”
身后马蹄声轰然调转,十几道黑影转瞬消失在暮色里。
林苍勒着马,只剩他和沈荞两骑,他挤出点笑容:“小姐,属下先送您回客栈歇息?”
他强压下亲自去寻书的冲动。
其余人对南胤沈家知之甚少;这位小姐一上来,就故意把“张敢”说成“李敢”,谁知道她后面会不会接着试探?
换做别人,极易露出马脚。
更何况,小王爷多次嘱咐:
“她性子烈,切不可强逼。记住,无论何时,人,比物重要。”
他必须亲自盯着,以防有变。只要人在手,还怕东西找不见?
再者说,这沈家小姐看似柔弱,却从流放路上撑到现在。方才释放女眷之举更是透着蹊跷,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正琢磨着,忽然想起方才她坚持释放女眷的情形,心头猛地咯噔一下——
那群女人四散奔逃,混乱不堪,岂不是趁乱做手脚的绝佳时机?难道她当时就存了别的心思?!
念头刚起,沈荞的哭声又缠了上来:
“林大哥,他们能找到吗?”“我要是搞丢了,死了也没法见父兄啊……”
林苍的思虑瞬间断了弦,心里头像塞进团乱麻。一时分不清方才的狡诈,和此时的虚弱,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罢了,还是人要紧。得罪了这位祖宗,到时侯在小王爷跟前吹风——
他是半句重话不敢说,还得挤出几分温和来应付。耳畔的哭声如同无形的丝线,越缠越紧,勒得他太阳穴突突作痛,心烦意乱。
一路颠簸,山坡的烟火渐渐大了。
沈荞能感觉到身侧那人的鞭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她偷偷拿眼去瞅,果见林苍眉眼间恹恹的,先前那股子紧绷的锐气,淡了。
她指尖下意识攥紧了马缰。指节泛白,一路攥下来,早浸了层酸意。
心中隐隐觉得反常:这些人本是拿住她的,却不逼问,也不搜身,还一路耐着性子,倒像是……有所顾忌。
难道是怕把她逼急了,毁了兵书?
无妨,管它什么顾忌?她只知道这其间藏着空隙。
她忽然侧头蔫蔫道:“林大哥……你们下次来救人,记得带马车啊,颠得人都没力气了。”
林苍愕然,随即苦笑,这姑奶奶还质疑起自己的业务能力了:
“小姐,咱是逃命,马车跑不快。再说,没有下次!我保证你以后的安全!”
沈荞见他笃定的眼神,越看越心惊,她还能有以后吗?
顿了顿,她又开口道:“有吃的吗?我病了好几天……实在骑不动了……”
这话是真的,她流放以来连病带伤,又未能充足进食。方才只是绝境中迸发的一点力气,可这点儿力气,颠簸一路也耗尽了。
林苍心头低笑,原来先前提马车是这意思,哭了一路能不饿吗?又见她赧然的神色,心道到底是大家闺秀,脸皮薄。
“属下这里有馒头,停下来歇歇?”林苍心想:吃着东西总能消停点。
沈荞打了个可笑的哭嗝,随即点点头。二人下马歇息。
馒头又白又软,沈荞吃得又香又甜,看得林苍又急又气。
倒不是她有意磨蹭。软和的馒头实在是太好吃了!囚车里的馒头又冷又硬,得含化了才能咽,满是霉味混着血腥味。
她甚至想掰一半揣着,等会儿逃命时吃。
唉,也不知有没有以后。想着这可能是她最后一餐,她咀嚼得愈发仔细。
待恢复得差不多了,二人并列上马。林苍正欲挥鞭,却见身侧的沈荞一动不动,神情呆滞。
他暗道不妙:这姑奶奶不会吃了就困吧?
没等询问,沈荞转头深深看他:
“林大哥,你是好人,没有你,我早冻死饿死了,活不过今晚。”
林苍一愣,讪讪道:“往日受国公照拂,都是分内之事。”
沈荞怅然垂眸,轻叹:“所以我过意不去,不该瞒你。”
又叹口气,像下定决心:“你过来,其实......还有个东西。”
林苍心头狂跳,催马靠近,两马挨得极近。
他看似被“兵书”吸引,身体微倾,但右手却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搭在了腰间的短刀刀柄上——这是一个常年刀头舔血之人刻入骨髓的戒备。
沈荞边说边往腰上摸:“这卷东西,我一直疑惑……我心想你是爹爹的旧部,给你看看,没准能琢磨出上面的意思……”
困扰一路的谜团似乎即将揭晓!
林苍心跳如鼓,但越是此时,他眼底的警惕反而越盛,搭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荞的目光飞快地在他脖颈与马臀之间扫过。
——杀了他?
这个念头让她胃里一阵翻搅。方才在尸体上试过,那可怕的触感和自己绵软的力道都告诉她,她根本做不到一击毙命。
更大的可能,是彻底激怒这头猛兽。
——更何况,那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刚递给她温热馒头的人。
她只想活,不想杀人!
她左手作势将那包着布条的“假兵书”又往外递了寸许,眼前林苍注意力已被完全吸引——
左手猛地一扬!布巾劈头盖脸地罩在林苍脸上!
“噗嗤——”
右手的钗子趁势扎向林苍座下的马臀!
几乎在同一瞬间!
“噌——!”
一声极轻却令人胆寒的金铁摩擦声响起!
林苍的短刀竟已出鞘半寸!那半截冰冷的刀光,在他意识到攻击方位时,已本能地亮出!
幸好,沈荞选择刺马!
“唏律律——!”惊马发出嘶鸣,猛地人立而起!
林苍猝不及防,撇开刀柄猛拽缰绳,那出鞘半寸的刀再也无法递出。
他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猛地一甩,差点跌落,只能凭借本能死死攥住缰绳,半截身子甩在马侧,被疯马拖着冲入山下黑暗之中。
沈荞僵在原地,大口喘着气,直到那抹刀光彻底消失在阴影里。后怕的冷意顺着脊背,密密麻麻地攀上头顶。
——他的反应快得骇人!
若她刚才选择的是刺向他的咽喉,这多出的一臂路径,足够这半寸刀锋,划开她的手腕,或直切咽喉!
万幸,她刺的是马!
方才那电光火石间,她全凭一念之差,选择了求生而非杀人,竟阴差阳错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这侥幸的生机,让她浑身发冷,又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
此时的林苍,在山坡下止住翻滚,撞在一棵树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他用仅存的意志摸出信号弹发向天空。
意识涣散前,他最后一个念头竟是:
“幸好……幸好那刀没完全拔出来……他死了也就罢了,若是杀了沈荞,兵书就再无人知……”
——多讽刺啊。两个要置对方于死地的人,偏偏都没下死手,又阴差阳错给自己留了线生机。
一道刺眼的亮光猛地从山下黑暗处尖啸着窜上天空,随即炸开!
信号弹!
沈荞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惊得浑身一颤,瞬间从后怕中惊醒——
北朔人的援兵随时会循迹而来!
她环顾四周,猛地扑到一棵老槐树下,徒手刨开冰冷的冻土。
指尖冻得发僵,刨土的动作越来越慢,每一下都牵扯着手心的旧伤,血珠滴进坑里,混着雪泥洇开。
可北朔人随时有可能追上来,兵书跟着她太危险。若真落在敌族手上,她死了无妨,只怕兵书被夺惹出祸害。
终于将坑刨好,她给老槐树做了标记,抚了抚兵书,上面血迹斑斑,似还带着阿娘的温度。
书皮是牛皮鞣制涂了蜂蜡,抵挡住大部分血水,内页虽被浸染,好在是边角空白处,影响不大。
直到她把书埋进坑,用土填平,她的一颗心才算放下,好似也埋在了这里,再无牵挂。
真好啊,她躺在槐树下,阳光从槐叶间滤下,橘色从墨绿边缘晕开——
天亮了。
阳光把伤口都抚淡了。
她已记不清有多久未曾这样舒展地躺卧。囚车中的日子,只能蜷缩,每一处关节都仿佛生了锈,骨髓深处都浸透着酸疼。
她该起来往村庄走,找地方藏起来。追查的官兵和北朔人随时可能找来。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她的眼皮像坠了铅,越来越沉......
她实在太累了。三个月的流徙奔亡,寒苦饥饿,日夜紧绷的神经,长期失血的虚弱,将她反复煎熬。
昨夜逃亡已是强弩之末,此刻骤然松懈,才惊觉早已力竭。
仿佛全身被碾过,碎裂的肉片再也拾不起来。
“就睡一会儿……”
她喃喃着,往大氅里缩了缩,脸埋进柔软的毛里。
失去意识前一刻,她想:就这样睡过去好像也不错。
最好路过个好心人,把她埋在这槐树下,暖光里。
此心此身,再不用漂泊。
忽然,远处传来靴子踩在枯枝上的‘咔嚓’声。
但她已经听不见了。
[让我康康]下一章,小王爷拓跋珩正式登场!
[吃瓜]他为何对一本兵书如此执着?他与沈家又有怎样错综复杂的过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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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疑兵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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