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教师办公室，永远像一个沸腾的战场。电话铃声、打印机工作的嗡嗡声、老师们此起彼伏的讨论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首属于校园的、焦灼的交响乐。
林濛正在批改周末的语文测验卷，一个鲜红的“59分”让她眉头紧锁。办公室里，几位已经当了妈妈的老师，正围在一起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
“我给报了那个‘思拓’的奥数班，一学期一万二，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付了。现在这世道，一步跟不上，就步步跟不上。”一位姓张的老师说。
“可不是嘛，”另一位老师接话，“我们家那个光是钢琴课，一个月就要三千。还不知道能不能考过级。这养的哪是孩子，就是一台行走的碎钞机。”
林濛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这些话题，离她很远，又好像很近。她正想得出神，坐在她对面的李姐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姐是学校里的老教师了，快四十岁，是林濛刚入职时的指导老师。她人很好，业务也强，就是脸上总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后的疲惫。
午休时间，学生们都去吃饭了，办公室里难得安静下来。李姐拿着饭盒，坐到了林濛身边。
“看你最近，好像心情不错，”李姐笑着说，眼神里带着一丝洞察，“谈恋爱了？”
林濛的脸微微一红，点了点头：“嗯……刚认识一个。”
“挺好的，”李姐为她感到高兴，但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对方是做什么的？家里条件怎么样？”
“一个工程师，人挺好的。家里……就是普通工薪家庭。”林濛避重就轻地回答。
李姐沉默了。她用筷子拨弄着饭盒里那几根蔫了的青菜，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濛濛啊，李姐是过来人，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当初我嫁给我们家老王，也是觉得他人好，对我好，两个人一起奋斗，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李姐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可你真结了婚，有了孩子，才发现爱情这东西，在学区房的均价和补习班的账单面前，真的不顶用。我现在每天睁开眼，就是房贷、车贷、孩子的学费。我跟他，已经快一年没有坐下来好好看过一场电影了。不是不想，是没那个闲钱，也没那个闲心了。”
她转过头，看着林濛，眼神里带着一种深刻的疲倦和无奈：“‘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是真理，一点不假。它磨掉的不是钱，是你对生活所有的热情和想象。所以，如果可以，一定要找个能让你轻松一点的。不是让你占谁的便宜，是让你活得能像个人，而不是一台只为了生存运转的机器。”
李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沉重的小石子，投进了林濛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冰冷的涟漪。她看着李姐眼角的细纹和那双不再有光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那个因为孩子的钢琴课费用而和丈夫争吵的、自己的倒影。
那个在莲花山顶，被风筝和阳光填满的、快乐的下午，忽然就变得模糊而不真实起来。
同一天晚上，深圳的另一端，南山科技园。
陈劲和几个同事在公司楼下的大排档吃着宵夜。空气里充满了孜然和炭火的香气，冰凉的啤酒冲刷着白天工作的疲惫。
陈劲的心情很好。他时不时地看一下手机，对着和林濛的聊天记录，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
“行啊，阿劲，”坐在他对面的王涛用手肘碰了碰他，“最近这是走桃花运了？看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王涛是陈劲同项目组的前辈，大他五岁，在这里已经买房结婚，孩子刚上幼儿园。他是陈劲羡慕的对象，也是他压力的参照物。
“涛哥，你就别取笑我了。”陈劲有些不好意思，但眼里的喜悦藏不住，“就……认识了一个女孩，感觉挺好的。”
“哦？哪个公司的？做什么的？”王涛立刻来了兴趣。
“是个小学老师。”
“老师好啊！稳定，有假期，以后教育孩子也省心。”王涛点了点头，随即又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问，“那……她对你有什么要求没？比如房子之类的。”
陈劲愣了一下：“还没聊到那么远。我们都觉得，两个人感觉对了才最重要。”
王涛喝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嗝，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感觉？感觉在深圳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跟你说，阿劲，涛哥我当初也跟你一样，觉得我跟我老婆是真爱，房子什么的可以慢慢来。结果呢？为了凑首付，我们俩掏空了四个老人的钱包，现在每个月房贷两万八，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老婆天天跟我念叨，谁谁谁的老公又升职了，谁谁谁又换了新车。不是她变了，是这个城市逼得人不得不这么想。”
他拍了拍陈劲的肩膀，语气沉重：“你那个老师，听起来是不错。但你得想清楚，你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真要在一起，你拿什么给她一个家？就咱们这码农的工资，听着多，去掉税和开销，再看看南山的房价，就是个笑话。你别光想着风花雪月，先把这个新项目的奖金拿到手再说吧。在深圳，钱，才是男人唯一的底气。”
王涛的这番话，像一瓢冷水，浇熄了陈劲心中一部分的热情。他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只是在遇到林濛之后，他刻意地回避了。他以为，像林濛那样通透有趣的女孩，或许会和他一样，不那么看重这些。但王涛的话提醒了他，在这个城市，没有人能例外。
那晚，陈劲回到自己租住的单间里，第一次失眠了。他看着窗外那片和林濛住处遥相呼孕的灯火，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和同样巨大的、沉重的压力。
而林濛，在自己的小床上，也同样辗转反侧。她看着手机里，陈劲刚刚发来的晚安信息，还有一个可爱的猫咪表情包。那份由他带来的、单纯的温暖，此刻正和李姐那张疲惫的脸，在她的脑海里反复交战。
第四章结尾那个脆弱的、带着希望的念头——“也许这样就够了”，此刻被一个更响亮、更冰冷的声音所取代。
“这样，真的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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