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半秒,不动声色地压抑下那份惊慌,那份因突如其来的琐碎关心而产生的惊慌。
“我严正拒绝一切形似关心实则以利益出发的言论,你用温柔面貌收买人心的手段在我身上不会奏效,”法因娜斜着眼吐出了这句话,她装作那半秒的沉默没有存在一般,冷冷地说道,“我们彼此都直接一点,说出你的目的。”
电话那边的人也沉默了,随后,她听见他冒出一声带着自嘲意味的笑声,或许是因为失能剂使嗅觉发生过短暂的失效,卷烟的气息在口腔中变得苦涩,法因娜不动声色地咽下那气味。
安室透说:“接下来要对抗的人很可能也是前苏联的军人,你是其中的关键步骤,因为你比我们更清楚军队的信息,无论是今天的无声武器,还是那个被击毙的犯人。”
“你要我出卖祖国吗?”
“苏联已经解体了,你现在踩在日本的国土上。”
“你们公安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谢谢你的夸奖,”安室透面无表情地接下了这句话,“做完检查之后,我们在波洛咖啡厅见一面,我知道你会揣上一瓶伏特加,让自己以常客的身份走进来。”
“我不是你那个手下风见裕也,你少对我颐指气使。”
“那你恐怕是没见过我真正指挥下属的样子。”
电话挂断了。法因娜把它递还给本间凑,她捏起卷烟,让尼古丁盈溢自己的肺泡,她知道电话的结尾不算愉快,但她也知道不管是她还是安室透都会将这份不愉快抛之脑后,因为他们是理性的公安警部和疯癫的军人,因为细小的情感波动在他们的生活中没有存在的必要。
走进波洛咖啡厅的时候,法因娜已经又是那副恶魔客人的面貌,她黑色的大衣一角刚刚出现在门口,小梓就已经转身去打一杯橙汁,安室透打眼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从橱柜里取出那半瓶苏格兰威士忌掺进了橙汁里。
在他带着招待客人的微笑从冰箱里取出半份慕斯和临时酒品一起推到法因娜面前的时候,后者正褪下墨镜,露出从眼角落向耳朵的一道划伤,她肩膀的伤口隐藏在大衣之下,而她还在尽量正常地使用左肩。
小梓愣了神,她当即要给法因娜推荐一些祛疤药物和护肤产品,法因娜揉了揉眉心,用僵硬且不适应的动作和神情告诉她:“没那个必要。”
她疲惫的血红双眼扫向小梓,后者却已经勉强克服了对她的恐惧,只是一遍遍说着:“这可是漂亮的脸呀,不能留疤的。”于是她无措地抿了抿嘴,向安室透投去求救的目光。
安室透对小梓微笑,说自己会负责这位恶魔客人,请她帮忙照顾那桌放课的高中生,于是女性端着托盘走向女孩们,安室透依然保持着天然的微笑,而法因娜视若无睹地喝了一口威士忌。
“你真的很不擅长接受他人的好意。”安室透说。
“因为我太擅长对付他人的恶意,”法因娜瞥了他一眼,“你不会今天才知道我的本质是个兵痞吧?”
“真是不坦诚啊,法因娜小姐。”
“相信我,跟你比起来,我简直太坦诚了。”
简单的语言交锋,法因娜对他的这副面具习以为常,却觉得他挂着这幅面具对自己绵里藏针地讲话颇有意思,她抿酒,将目光锁在那半份慕斯上,正准备问他为什么是半份,但安室透先她一步发了话。
“你会注意周围吗?注意正常世界里的人们是怎样正常生活的。”
“不会。”她即答。
“但你能注意到正常世界里的不正常,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身上有血腥味’”
“确实,因为疯狗也是狗,鼻子够灵,能嗅出气味。”
安室透再一次意识到,她的尖锐不止针对世界,也针对她自己,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发问:“你那天这么说也是直觉?”
“是,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喜欢来波洛咖啡厅睡觉,是因为你身上有斗争的血腥味,我这种人既痛恨战争又需要战争,因为我除了争斗什么也不会,我没法在正常世界入眠。”
“即使是和队友合租的房间也不行?”
“不行,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犬,不是从死亡里爬出来的尸体。”
“你的意思是,我是一具从死亡里爬出来的尸体。”
她抬眼看了看他:“你身上的死味还不够重吗?你那虚假的举手投足下全都是死味,类似的话题我们谈过,我们死了很多朋友,至少是死了很多重要的人。”
“你只会分辨与自己相似的人?还是只会分辨与斗争和死亡有关的一切?”
法因娜仔细地打量着安室透。他的话语似乎是一种宣战,而她应下了:“即使我们今天的谈话是在咖啡厅里,但是你只有前三句话还是安室透的面貌,之后的你都是降谷零,一方面,你认为和我讲话挂上面具没有必要,一方面是因为——”
她侧过身,微微朝向一边的桌椅,那里坐着一位安静书写功课的高中女孩,她继续说:“——前三句话的时候,这个姑娘一直在偷偷看你,一旦有第三方的注意,即使她听不见你的声音,你也会完全沉浸入自己的演绎,以避免出现任何差错。”
说完这句话,她重新坐正了。
安室透表露出些微意外的神情,法因娜却不认为这种程度的出击能让对方满意,他照常放话引出她的解释:“你在观察周围,但你一开始否定了我,因为你认为自己没有刻意地注意人们。”
她知道他想听什么,她回答他:“即使在睡觉,士兵也会聆听天空中的任何一丝异动,即使在擦拭枪管,士兵也会用余光注意所有风吹草动,一些没法更改的习惯而已。”
“说说看,”安室透取出一片糖渍柠檬,俯下身来把它装饰在法因娜的慕斯上,这个动作使他过于地靠近了她,他垂下的金发甚至略过了法因娜的鼻尖,她花了点力气按捺下自己属于士兵的反射神经,才没有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安室透问道:“你从她身上看出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睛,将目光从安室透的发梢挪开,说:“她的笔袋用了很多年,但不是因为经济的窘迫,而是因为恋旧,笔盒是儿童喜欢的那种风格,很可能是父母送的,但是为什么不送她新的?离异、死亡或者其他什么原因的被动式关系破裂。”
安室透淡淡地接了话:“是母亲送的,她跟着父亲长大,母亲离去,所以没人教她怎样保养皮鞋,也没人教她怎么把裙子的边线处理干净。”
法因娜笑了,她把目光放到慕斯上,吃下了今天的第一口甜品,随后她说:“我在这家店里见到她很多次,她每次都会坐在这个位置上写作业,这个位置正对吧台却不在吧台,她可以隐秘地注视你——你的罪孽,安室先生,你使一位在缺爱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对你有了仰慕之心。”
安室透摊了摊手,用他“无辜、天然、单纯”的面貌对着她微笑。
法因娜咽下那口慕斯,拿勺子点了点他:“你平常在店里对女孩们客气礼貌地保持安全距离,但你刚刚非要弯下腰把你那一点也不好吃的柠檬放到我的慕斯上,你一副好像愿意和我亲近的样子,好像我可以突破你的安全距离,就是因为你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而你想让她知难而退,原因很显然,我是个成年人,一个目光锐利、烟酒都沾、与她大相径庭的成年人。”
“哎呀,”安室透拿起糖渍柠檬罐看了看,“我第一次做,看来是没成功。”
法因娜翻了个白眼,说:“你这个看似随性实则处心积虑的测试可以结束了吗?总之,不管你对我的侦察能力有什么见解,我都不可能加入你们公安,不管是线人还是执行部队。”
“你明明知道,但却还是顺着我的话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即使你完全没有加入我们的想法。”
“因为疯狗的特征就是绝不服输。”她说。
他推出一声认同的单音节,然后问她:“太甜了?还是太酸了?”
“太甜了,搭配慕斯可谓一塌糊涂,扔进黑咖啡里或许有救的机会。”
“你的嘴变刁了,不久前你还尝不出慕斯和压缩饼干的区别。”
“托你的福。”她伸长手臂,拿自己的酒杯碰了碰他的水杯。于是安室透放下柠檬罐,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说:“放进水里直接喝也不错。”
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正在和高中生客人们聊天的小梓高声应合了一句欢迎光临,她快步走来前台给客人冲上一杯冰水,法因娜低头不语地戳弄那盘慕斯,安室透开始招呼客人、点单,邀请入座。
等到吧台又无人走动,法因娜才托着腮说道:“这里显然不适合谈工作,你对我的那个该死试探也结束了,你可以下班了吗,我们得对对那个———斯拉夫人。”
“离我下班还有四小时。”
“上一个叫我等的家伙被我抱摔在地上轻微脑震荡捂着脑袋躺了两天,你想试试吗?”
“就我所知,你已经至少四十八小时没睡觉了,我认为你可以在这里小憩四小时。”
“这更是托了你的福,伟大的公安需要审讯犯人,命贵的议员需要被毫发无伤地救回文明世界,命不值钱的疯狗在四十八小时里没法睡觉,只能为各位大人奔波。”
安室透把双手撑在了柜台上,他似乎是隐秘地叹了口气,又似乎是想找到办法对付她,而法因娜看着面前这位做事滴水不漏、在警视厅说一不二的公安警部居然表露出了些许的苦恼,她就觉得有些好笑。
“你,”确认了没有人的视线放在这边,安室透扬起手指点了点她,正式摆出了一些他的本来面貌,“立刻睡觉,四小时后我们有的讲,你再不睡觉的话,我认为很难保证你能清醒着做完讨论。”
“你的结论是我会吃你这套?真诚的本来面貌,加上利害关系来辅助说明?”
“你到底是真的不吃这套,还是单纯地想要反驳我?如果是后者,那你未免太有不符合你这个年龄的叛逆了。”
“还有第三种可能,和你斗嘴很有意思。”
安室透抬起下颚,冷冷地看着法因娜,后者一边吃吃地笑起来,一边端起酒杯去角落里补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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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糖渍柠檬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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