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客厅里。平时她们只会开一盏顶灯,因为她们都更习惯在不完全明晰的世界里,配着果汁或者伏特加一边擦拭枪支一边看一段没什么营养的电影,此时,所有的顶灯和侧灯都被打开,每个角落都被照得清晰无比。
人声低语着进出,取样、拍照、现场留证。法因娜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恰如已经一片寂静的落地窗外,她站得笔直,手里攥着那把p9s手枪,她始终不肯关上保险,而是把手指停留在扳机的附近。
她不说话,但每一缕响动都会让她转过目光,本间凑想让她坐下,她不作应答,负责现场的警察想让她放开枪,擦去手上的血渍,她不作应答。她进入了完全的防御状态,又或者她认定现在的自己就身处战场。
人群忙碌到半夜,一之濑已被送法医尸检。法因娜小队全员住在这个小区里,他们本想陆续前来,却因为刑事部的阻拦而停在楼下,最终,突击队的北原健太上楼,给法因娜和本间凑送了晚饭,并要带他们回自己的公寓暂住一晚。
搜查一课的暮目十三询问了北原健太的具体住址,然后给出了“明天早上我会来找你们做询问”的指示,本间凑明白,他们现在是受到管控的证人,又或者嫌疑人。
北原健太住的是单人公寓,他想把卧室让给法因娜,自己和本间凑一起在客厅凑合着睡,但法因娜什么也没说,她合了合大衣,直接躺在了沙发上,于是本间凑挥着手让北原回房睡觉,自己铺好睡袋躺在了法因娜的脚边。
灯已经关了。但他们连着夜视仪的部盔和冲锋枪都放在头顶,沉静之中,本间凑还是向法因娜搭了话。
“队长?”
无人应答。
本间凑压下喉咙里的苦涩,想了想,问她:“那位公安先生,明天的证言我该怎么说他的身份?”
“咖啡厅的服务员安室透,”她回答了,随后似乎是转了转身,她的声音埋没在衣料后面,“我去他的咖啡厅坐了一下午,然后邀请了他来我们家吃饭,但他临时有事,和你一起下楼,你是下楼买黑胡椒,但他没准备回来过。”
“明白了……这样也用不着我们签保密协议了。”
复又死寂。
“是他通知刑事部来的吧,我买完黑胡椒,在超市门口等他办完事回来,但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出事了,他叫我赶紧上楼,然后就走了。”
“他不能暴露在其他人面前,在我们冷静下来对清楚他的身份之前,他的确还是不出现更好,知道他身份的,有我、你、高尾、一之濑,也就是议员绑架事件的部队负责人、执行任务的分队队长和副队长,以及狙击班长,虽说SAT作为部队本身就具有保密性,但这已经是太大的辐射范围,只能停留在这里。”
“明白了。”
本间凑的余光里有法因娜手中那把p9s手枪。他想,一之濑这个时候会怎么做?一之濑会怎么让队长放下警戒?
“队长,”他开口,“我应该在烟花开始放的时候就回来的,我知道你很讨厌这样持续的大响动,而且这个烟花还离得这样近。”
又是一片死寂。本间凑缓缓将自己蜷缩起来。
“队长……我有点难过,但我又希望你不要难过。”
沙发上一阵悉窣,她坐了起来。随后那只遍布薄茧和伤疤的手盖在了本间凑的头顶,她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进去找北原和他一起睡吧,我会守在外面。”
“队长,你不睡吗?”
“得有人守夜,我本来也不怎么睡觉,去吧。”
“其他人呢?他们本来都想来一下现场……”
“我已经通知过了,最少三人一个小队睡。”
“队长……我……”
“明天还有笔录,去睡吧。”
她站起来,取出茶几底下的烟灰缸。火光倏然燃起一朵,随后是烟草燃烧的细碎声音。她不再说话。
在关上门之前,本间凑看清了月光下法因娜的眼睛。她死寂的红眸定焦在某个点上,猩红的颜色下燃烧着火焰。
早上八点,搜查一课的车抵达了楼下,北原健太说SAT有自己的车可以前往警视厅,但暮目十三为难地拒绝了他的要求,法因娜抬手示意北原不必再说,然后坐进了车里。
他们抵达了警视厅,被带进单人小间做笔录,她从来没进过这样的审讯间,却也清楚证人的笔录本不该在这样的房间做,但她只是看了眼侧墙的一整面镜子,什么也没说地接受了。
负责审讯的警官自称吉野隼人,法因娜没见过他,但是第一眼就不太喜欢这家伙,他戴着一副眼镜,是个看似斯文的暴徒。
降谷零的礼貌与暴力都是克制与理性,但吉野隼人的斯文只是一层浅薄的伪装,他冷漠而倨傲,即便施行无理由的暴力,也会赋予其看似正当的理由。
而他的每次开口也显然没有将她以同僚看待。
“作为一名真正上过战场的军人,内部也有很多你对危险感受灵敏的报告,你真的对闯入室内杀死一之濑敬的危险毫无感知吗?”
法因娜皱了皱鼻子:“我说过,我讨厌烟花的声音,所以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而且我从进门就在喝酒,我的感觉被削弱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这不是在任务中,而是下班的休假时间。”
“我希望你可以说实话,”吉野隼人翻动报告,“根据SAT负责人高尾先生的报告,你患有战后PTSD,你是否因为烟花的声音而PTSD发作,所以回到了房间?”
“是因为PTSD还是因为讨厌烟花走进房间,这二者之间的区别会影响案件本身吗?”法因娜说,“重要的是在我走进房间的这段时间,我的队员死了。”
“所有细节都会影响我们对案件的判断,”吉野隼人抬起眼睛,锐利地凝视法因娜,“我们现在是在针对案件做复盘,法因娜小姐,希望你可以端正自己的态度,否则会妨碍搜查。”
她冷笑:“妨碍搜查?是方便高尾给我穿小鞋找理由吧,他不是天天叫嚣我的精神有问题是条疯狗吗,想借这个机会把我这根眼中刺从SAT里剔除?”
“请勿质疑我们的专业性和公正性,”吉野隼人快速地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上似乎有恼色,“请回答问题,你是否因为PTSD发作而走进了房间?”
“你希望听到我怎样的回答?”法因娜直起身来,将双手放在与椅子嵌合的桌上,“即便是普通人也有拒绝回答这种问题的权力。”
“每个公民都有协助调查的责任。”
“是,但每个公民都可以决定自己回答什么,或者拒绝回答什么,告诉警察什么信息是由公民自己决定的——朋友,你这套忽悠不了我,你在走进这个房间之前就知道,我和你身处同一套体系下,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是传统意义上的条子,而我是个军人。”
“我认为我们在浪费时间。”吉野隼人说。
“我也这样认为,”法因娜说,“现场搜证是搜查一课三系负责的,但我昨天没见过你,你刚刚只报上了你的名字,现在你得告诉我你的警衔和所属——吉野‘先生’,别急着反驳我,我高低是个SAT的分队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片刻的安静,法因娜看见他脸部的肌肉微微抽动——这是动怒的前兆,如果这么容易就可以惹恼他,那他只能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他压抑住了恼怒,而是拿出自己的警察手账,冷硬地说:“搜查一课二系,吉野隼人警部补。”
法因娜微微颔首:“我们平级,以防你不知道,我在苏联时期是上尉,所以把你那副急着冲高尾摇尾巴的嘴脸收起来,这个房间里没人吃这套,”说到这里,她抬手指了指右手边的镜子,说:“当然了,单向玻璃那边的人吃不吃这套另当别论。”
吉野隼人微微侧头,法因娜确信他从隐藏式耳机里听到了什么指示,因为他站了起来,审讯室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大块头,已经知道这场审讯不会让自己好过的法因娜微微叹了口气,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点燃了一支,她抽了一口,然后把烟灰抖在脚底。
“为什么不给这条疯狗上手铐?她现在是嫌疑人。”大块头开口就是对吉野隼人的质问。
“是证人,先生。”法因娜随同烟雾一起吐出这句话。
大块头的视线扫向了她,绿豆般的眼睛,眼神光像是刚吃了一头狼,一般人将其称为凶神恶煞,而法因娜太熟悉这种人了——连伪装都不会的真正的暴徒。
“法因娜,警部补,”大块头说,“一之濑敬的致命伤,是他脑袋里一颗.22的子弹,是的,就是你们SAT配备的自动手枪P9S用的那种子弹,凶器当然不是你在进这个房间前一直拿在手里的那把,现场少了的那把p9s是一之濑敬自己的那一把。”
法因娜淡淡地看着他。大块头没有自报家门,但在这样的情境下走进审讯室来代替吉野隼人说话,那他无疑是吉野的上司,最次也是警部,而法因娜相信,他能爬上警部的位置,靠的应该是左勾拳、直拳或者椅子砸脸去撬开他人的嘴。
“现场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大块头继续说,“在他的面部查出了失能剂,是从身后捂住他的口鼻将他麻醉后,再用他的枪给了他一下——那么这就很有意思了,你们的房间在十二楼,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除了你,还有谁能让一之濑保持放松警惕的状态靠近他?”
“你应该查查厨房窗户的逃离路径和四周的监控——当然,如果有监控的话,”法因娜捏着烟指他,“我知道现场没有挣扎痕迹,也知道一之濑是一枪毙命,因为我他妈是第一发现人,但是一之濑的烤盘背对着窗户,烟花的声音很响,犯人从窗户翻进来用润湿失能剂的手帕或者不管什么东西麻醉他都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吗?SAT的精英?偏偏挑在这种时候分了神?然后因为这个丢了性命?”大块头逼近法因娜,凝视她,“我认为还有一些其他原因。”
这下,换作法因娜的脸部肌肉抽动了起来,她微微滚动喉咙,说:“他知道我讨厌烟花,他或许急着想来看看我。”
“什么程度的讨厌烟花,能让你精英的部下分神成这样,只想赶紧走到你的身边来?”大块头问她。
“那个失能剂,”吉野隼人突然开口了,“麻醉一之濑敬的失能剂,和你们昨天任务中的失能剂是同一种,来自前苏联的武器,而据我所知,和这一切有所牵扯的那位嫌疑犯奥芙娜,在口供中指控过法因娜警部补,她有点疯,但是她的口供看起来很像在指控法因娜警部补是她们的同谋。”
大块头向她摊了摊手,露出那种“中了百万彩票也非我所愿”的表情,他说:“bingo!这一切显而易见,法因娜警部补,你是个苏联人,你和那群毛子从头到尾都可能是同谋,你的队伍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却在议员绑架事件里差点全军覆没,就因为那个失能剂——杀死了一之濑敬的失能剂,那个还关在拘留所里的毛子女人满嘴疯话,但话语总是围绕你,我记得她还报了你的代号?叫什么?绿苦艾?”
法因娜明白了这一切的陷阱,她绷紧了自己脸部的每块肌肉,抬起头,回应大块头的凝视:“你想知道我有多讨厌烟花?我告诉你,就像我现在非常讨厌你这张脸一样地讨厌,我他妈想把你这张蠢脸重新塑塑形,你们是心中有了答案,只想向我索要不存在的过程,你,你这样的人不会使用正常警察的手段去找出真正的答案,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回答你们任何问题,听明白了吗?就算你他妈问我穿几码的鞋我都不会告诉你,蠢货!”
一个直拳砸落在法因娜的左脸上,随后是瞄准侧面脖子的一记侧勾拳,法因娜的脑袋嗡鸣作响,但她却很清楚,大块头唯一说对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应该给她戴上手铐。
她跳了起来,先是扯过大块头的脖子给了他一记重拳,然后曲起膝盖对准他左侧的腹股沟狠狠膝击,吉野隼人立刻扑了上来想要阻拦,但法因娜完全腾得出脚向他旋身飞踢,一声轰隆之后,吉野隼人摔倒在椅子之间。大块头已经不够稳当的出拳被她接下,她一勾大块头的左膝盖,狠狠一推,将大块头骑倒在地,随后,她不准备出拳,而是双手合拢,做出了砸的动作,这一下带走了大块头的一颗牙,血肉横飞之间,法因娜听见审讯室的门开了,人们正在涌入。
被警察簇拥着架起的时候,法因娜从口腔里吐出一口血沫,她扬头,瞥见人群中熟悉的身影,于是又低头细看,穿过人群,她看见了风见裕也。
她的双手被反拧到身后,一声咔嚓,这下手铐是真的锁紧在了她的手上。在她被带出房间之前,大块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喊着等一下,然后走到了她的身前,他举着半杯热水,泼在了法因娜的头上,说道:“给这下三滥的斯拉夫人洗洗脸!”
法因娜抬脚将他踹在了地上,随后一跳,用膝盖砸在了他的胸口,人群又再度过来阻拦,在一双双强硬的手中,法因娜放声对他说:“告诉你!你那套严刑逼供在老子这里不管用!再有下次!再掉一颗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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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夜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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