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传来他人拖动脚步走路的声音,没关紧的水龙头滴下水珠,数到三,就会听见一墙之隔的那人将自己放倒在三厘米的床垫上,随后是他翻身的声音——交错的金属板条床显然没有大伙想象中这么牢固。
灰白色的肥皂正从洗脸台上滑落,法因娜的头很疼,但她依然仰面躺在床上抽烟。首先,烟灰是否会落在毯子上这件事情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因为这间拘留用的牢房本身也不算干净。
其次,她真正需要考虑的是她仅剩三支烟的烟盒。以牢房里根本无事可做的情况来看,不出一个小时,她就能把这三支烟消耗殆尽,而如果不是她随身携带两包烟的习惯,她根本撑不到现在。
再过十五分钟。她心想,再过十五分钟,去喊狱警,先尝试好声好气地拜托对方给自己买两包烟来,如果无效,那就放“等我出去你也不想自己断几根骨头吧”这样的狠话。
她队里的那帮好小子没人过来,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被拒绝探访了。
烟燃尽,被她熄灭。离刚才的十五分钟已经过去五分钟,公安的大爷显然比她想得没良心。
法因娜打挺坐起,准备起来再打一组拳消磨时间,却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两个人,其中一个在尽头停下离去,另一个人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数了数步子,判断了脚落地的声音,认出了这是谁。于是她没再珍惜自己的烟,而是如同沙漠行走的人见到绿洲那样弯腰拿起烟盒,又抖出一支来点上。
于是,降谷零站定在铁栏前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副场景。法因娜叉着脚斜靠墙站着,盯着牢门的方向,嘴里叼着烟,而烟雾正从她头顶的铁栏缝隙里飘向外面。
“早上好,”她含混不清地说,“在你开门之前,我先问你,给我带烟了吗?带酒了吗?没带的话现在出去买。”
降谷零挑了挑眉毛,意识到她的状态比自己想的要差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包没拆包装的烟——还就是法因娜惯抽的那种俄罗斯牌子——和一支四百毫升的伏特加,说:“揍了审讯官一顿的嫌疑人法因娜警部补,现在你见谁都能指挥起来。”
她的眼睛暗了暗:“怎么?我是谋杀罪、妨碍调查和袭警数罪并罚了吗?”
“那是最坏的情况,”降谷零抽出钥匙开门,“但现在还不是。”
没人会听公安的墙角,除非对方不要命了。跟着公安大爷走进这间狭小的会面室之后,法因娜把脚一架,旋开瓶盖,像是几天没喝水那样灌了自己几大口,然后把酒瓶立在桌前,说:“你可以坦白了。”
降谷零抬眼看了看她。
“都是千年的狐狸,”法因娜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少拿这副无辜的样子看我。”
“我不擅长坦白。”
法因娜坐直,看向他:“好吧,那我问你答——你接到了谁的电话?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间出门?太巧合了,我不怀疑都不行。”
“公安的紧急事件,我突然消失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我从波洛咖啡厅里突然有事需要消失一样。”
“你要跟我玩这套是吗?”
“我卧底的组织来信,让我接应他们任务后的一辆车——我要把车开进一个停车场,就这么简单。”
虽然法因娜知道对方有所隐瞒,但她没想到对方轻易地就把这种一听就是高度机密的信息给讲了出来。因为这个,她把架起来的脚放下,拉着椅子坐得离他远了一些。
降谷零笑了:“是你让我‘坦白’的。”
“……还有什么比一个机关算尽的公安突然向你扔出惊天消息更吓人的?”
“你再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她几乎是发出了带着怒气的嚷嚷,“那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你那个该死的组织杀了一之濑,还想栽赃我!”
“你已经知道真相了,那为什么你要这么生气?”
“因为你他妈的要拉我下水了!”
降谷零顿了顿,他摩挲了一会儿手边未拆封的烟盒,然后微微使力把它滑向法因娜,再从脖子上卸下一条项链,他把这个也递给了法因娜。
项链的挂坠是一支金属混皮革制成的筒管,如同新兴设计师之流制作的东西,法因娜不太懂那些艺术或者潮流,但她一眼认出了这是一个便携烟灰缸。
“……天哪,便携烟灰缸项链,你甚至要买东西贿赂我,这根烟我都不想抽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没地方抖烟灰然后把它抖在地上,即便是拘留所也是可以投诉公安的。”
“是,我就是这么没素质。”
“已经很有素质了,至少你知道端着烟灰缸走出咖啡厅抽烟,”他淡淡地扫她,发现她依然没有点烟的动作,于是补上一句,“还总是克制着不让我闻二手烟。”
“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并不介意这个吧?”
“不介意,我曾经的朋友们总抽烟,我真介意的话,湾岸那天我不会容许你在我车里抽烟。”
她一边从嘴里吐出一句:“我以为那是因为你搞坏我的车之后很愧疚!”一边撕开烟盒,抖烟,点火。
他需要尼古丁抚平她的神经,然后才能开口告诉她接下来的事情。降谷零凝视那股烟雾扬起,又凝视她鲜红的眼睛和被胡乱扎到脑后的金发,直到他确认了对方瞳孔中的光点不再摇晃,他才说话。
“高尾和二系的人是真的认为你是凶手,你具备了作案条件和作案手段,且无法解释自己身为SAT的精英为什么会毫无察觉地让他人闯入室内杀死队友,而动机,很显然,他们也已经找到了——奥芙娜给了你一个绿苦艾的代号,未尝一败的SAT突击一班在一群苏联人面前险些全军覆没。”
“谢谢你替我完成前情提要,”法因娜眯了眯眼睛,“但是你是被那个组织的人叫走的,绿苦艾和失能剂也和那个组织有关,这一切怎么看都像他们给我泼的脏水吧!”
“脏水,”降谷零缓慢清晰地说着,似乎这样也可以给法因娜更多的思考时间,“才是两面的,最无法被厘清的,就像你可以说你是被冤枉的,他们也可以说组织的人叫走我,是为了给你动手的时间。”
“我没蠢到要杀人却把自己暴露得这么明显——这话不是说我会杀人,而是我没这么蠢。”
“我相信你,”他极快地肯定了,“但其他人不相信你,我也想不到办法把你清清白白地捞出来。”
法因娜冷笑了,她后靠在椅背上:“这是我今天听到最坏的消息——那帮蠢货居然是真心地认为我杀了一之濑,不是冤枉我,不是想给我下马威。”
“奥芙娜供出了一名组织里代号叫阿拉拉特的人——俄罗斯的酒,想必你比我清楚——他应该就是谋划了这一切的人,你在苏联军队时期,队伍里有没有人可能……”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们队除了我,只有两个人活着从阿富汗回来,但那两个人都死了。”
“……怎么死的?”
她像吐出一口烟雾一样吐出这两个字:“自杀。”
空气停滞一秒,降谷零依然不动声色,但却有所预感,他问:“为什么?”
“从地狱回来的人怎么适应正常的世界?”她依然冷笑,仿佛她的整张面孔已经只能支撑出这一个表情,“疯狗,是很难成为人的,大家欢度节日的时候喜欢放烟花,五彩斑斓的,很漂亮,但我们听起来像是导弹袭击,我们会开始止不住地战栗,止不住地思考是哪个方向的声音,是轻型炮弹还是重型炮弹,预期落点在哪里,战壕呢?最近的防空洞呢?现在呼喊能救下多少同胞?”
烟灰积攒在她指尖,倏然落下一截。她垂下眼睛凝视那截烟灰,继续说:“我们曾经的求生本能融入了潜意识,让我们从战场那种地狱里活下来,但这种潜意识,成为了现实世界里的疯狂和躁动,家人,朋友,没人理解我们为什么会做出‘过激’的反应,为什么那个人绊了我们一脚,我们要反身把他遏制在脚下绞住他的动脉?而我们也会想,他们为什么要聊这片蛋糕好不好吃?为什么要跟我说隔壁的阿姨二婚或者三婚?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束花摆在家里?我们无法融入他们,他们无法理解我们,我们成为了一叶孤舟。”
“……法因娜。”降谷零知道她陷在泥潭般的回忆里,也知道她在平静地叙述,但他依然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即使知道这毫无用处。
她的唇角终于向下了,回到了她脸上最多见的那种面无表情,仿佛她抬起眼睛所望向的依然不是此世,而是彼方。
“博学多闻的公安先生,你知道愚人船吧?为了把游荡的疯子们驱逐出市政的管界,他们把疯子们集结在一艘船上,让他们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愚人船只会在孤独空旷的地方流浪,城镇绝不会接纳他们……我们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一艘愚人船。”
“他们自杀,是因为他们疲于流浪,也疲于被告知,在被祖国背叛后,他们甚至被正常的世界定义为‘疯人’而已,”她说,“我们,我和他们,都是一艘艘愚人船,愚人船摇摇晃晃……因为我们只剩下一双死者的眼睛。”
这场谈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即使回到那所四四方方的牢房里,法因娜也不愿接受这场谈话的意义。降谷零不止带了烟酒、项链和坏消息,还带来了她被收走的压缩饼干盒,她坐在三厘米厚的床垫上抽烟,一遍遍用粗糙的手指抚摸饼干盒上的那句“我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要回来。”
我们没能回到任何地方。她心想。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不相信我眼见的一切,我想找到一片可以容纳我的故土或者新乡。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一遍遍地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仰倒在床垫上,看着铁窗中飞舞的灰尘,吐出了最后一口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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