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在肺里转圜,灰白色的天花板在头顶逐渐模糊。但略一眨眼,就会瞥见那只始终在她脚边来回嗡鸣的蚊子逐渐来到了胸腔的附近,法因娜含着那口烟雾,看准蚊子的行经轨迹,然后挥手捏住了它。
她站起来,带着蚊子在洗漱台附近洗手,然后缓缓吐出了那口烟雾。他们至今不愿意放第二个犯人进这间牢房,以至于让她享受了三天的单人隔间。
昨天,风见裕也来过,他以前和法因娜没说过话,但彼此都打过照面,他略显不自然地递了两包烟和小瓶装的酒进来,法因娜囫囵点头道谢,她没问为什么不是降谷零来,反而是风见想要打破尴尬的气氛,向她解释自己上司的行踪,但他张嘴也不过是“降谷先生最近在忙别的事情”这种法因娜听来完全是废话的废话。
这三天里她几乎没能睡着过,因为隔壁似乎是醒酒牢房,人们的呓语、疯狂和呕吐逼得她神经紧张,她在熄灯时盯着天花板的灰白回忆一之濑死的疑点,等到早起,就开始打一组又一组,一组又一组的拳。
她对这三天的拘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疲惫让她想起固守战壕的日子,所以她不想跟风见寒暄客气,面对他的那句话,她只是撕开烟盒,当着他的面点燃一根,然后对他重复了一句:“谢谢。”
对她的拘禁已经超过了48小时。对同僚实行非法拘禁是愚蠢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的拘捕令被批准了,下一秒,下一分钟,或者下一个小时,就会有人来带走她,要她重新录一遍口供,如若不认罪,那就是送检上法庭。
她想得很清楚,她把这一切都想得很清楚,她要做的只是消化这可笑的现实而已。她比风见裕也还要明晰一件事情,降谷零不会再来了。
在她被拘禁的第五十六个小时,的确如她所料那般,吉野隼人出现在了她的牢房门口,法因娜刚刚打完一组拳,她睨了一眼正在开门的人,然后拎起酒瓶仰头就喝。
六秒。吉野隼人站定在她身边六秒,等待她结束把那支伏特加喝干的动作。警校的精英都在毕业的时候领到了一双锐利的眼睛,但他却已经很清楚自己面前的人不会被他们的眼神所震慑。
法因娜面无表情地把空掉的酒瓶扔进垃圾桶,然后拿起毛巾擦汗,最后她捞起外套,俯视着矮自己半截的吉野隼人半秒,皱起眉头发出了不耐烦的催促:“走啊。”
吉野隼人伸手取出了手铐,法因娜微微吐气,随后笑了出来:“看来是上次挨揍的那个审我,他的牙补好了?”
“嫌疑人都有这样的程序,请见谅。”吉野隼人僵硬地说。
她的手——和手铐——甚至被铐在了审问椅上,法因娜摇摇脚,问吉野隼人是不是还想像对付重刑犯那样给她戴个脚铐,后者只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审问室。
因为长时间的缺眠,她的头很痛,而走进门的大块头依然没有自报家门,所以她连亲自慰问他有没有补好牙的兴致都没有,也对他重复了一遍的“犯罪经过”堪称充耳不闻,只在对方问她“是否认罪”的时候,淡淡地回复他:“认你大爷。”
“你认不认罪都一样,”大块头喘着粗气,显然他还是没能在上次的挨揍中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只是你送检上法庭之后,少了酌情减轻罪行这一条。”
法因娜摊了摊手:“那你结束这种审问不就行了?这样你我都不用互相面对,你不需要耐着性子说些毫无营养的废话,讲些没有可能的如果。”
“你不会到现在还在做梦吧?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或者你觉得你还有什么方法能被捞出去?一个父母死在苏联、在日本的祖辈亲人都已经全部去世的斯拉夫人?”大块头提高了声音。
法因娜像是真的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了起来:“我比你清楚没人来捞我,也比你清楚我真的会就这样被判有罪,朋友,我只是告诉你,让我认罪是不可能的,你可以省点力气。”
大块头站了起来。他走到了法因娜的面前,俯下身贴近法因娜的脸,他们对视着,法因娜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的眼睛,这几天的缺眠让她眼白的红血丝变多,以至于和虹膜一起泛出不自然的猩红。
“那你就是真的疯了,”大块头从牙齿里挤出这几句话,“我甚至可以杀了你,说你是畏罪自杀,这样才能快速结案,省掉我们的麻烦。”
“谢谢,”她说,“那你可以报一牙之仇了,我也很开心。”
一个巴掌扇在她的脸颊上,她下意识的抬手却只是让手铐当啷作响,大块头掐住她的脖子,以至于将她微微从椅子上抬起了半截,法因娜的血色迅速冲上脸颊,但她依然保持着冷漠的眼神看着大块头,她甚至不再抬脚反抗。
生理性的气泡声从喉咙里挤出,法因娜感到眼眶发烫,她的动脉被掐住了,或许大块头是真的想要她死呢?她好像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情,只是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可笑得令人发慌。
五秒,她们沉默对视,只有血液因为无法抵达她的大脑而焦急。十秒,她的视线开始发晃,但她无动于衷。十五秒,大块头松开了她的脖颈。
静止,静止,一切都是静止的。当她再次抬起眼睛看向大块头的时候,对方已经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法因娜抬手捂了捂眼睛,然后大笑了起来,她放下手,却依然几乎笑得拍案,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息沉积在胸腔里,使她大声地将它吐出来。
“蠢货!你以为死,区区死亡可以威胁到我?”她声嘶力竭:“我死过无数次了!在坎大哈!在喀布尔!在他妈的该死的战壕里!在他妈的枪林弹雨下!在队友们的死尸之间!在一之濑的那颗子弹里!我告诉你,你他妈的杀不死我!因为你是文明社会里被规训得最好的那条狗,你只会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内洋洋得意!你一辈子都杀不死谁,也不会被谁杀死!更妄谈你以为你可以用死来威胁我!你是属于文明的尊贵的狗,而我才他妈是真正的烂命一条!”
她声音的余音在空气中扰起尘埃,在她猩红圆睁的双眼向下的刹那,灯泡发出了被切断的滋拉声——随后是橡胶烧焦的浓烈气味,灯光闪烁两次,随后彻底熄灭。
黑暗中,法因娜缓缓靠在椅背上坐正,大块头慌乱的脚步声传向门口,但接下来却是他落地摔倒的闷响,应急的红光亮起,她看清了站在门口的奥芙娜,她正将已经空了的针管扔到一边,大块头躺在她的脚边,她一脚把他拨拉到了一边。
奥芙娜的面孔沉寂在一半的红光和一半的黑暗里,恰如此时此刻面无表情的法因娜。她们没有对视,奥芙娜低下头,从大块头的腰间翻出钥匙,然后快步走上来给法因娜的手铐开锁。
“你什么意思?”法因娜问她,“用糟糕的供词让我锒铛入狱的罪魁祸首现在跑过来救我?”
“我很抱歉……法因娜……我很抱歉……”奥芙娜没有抬头,只是回应她:“我不知道我的那些话会……我不知道,萨沙死后,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锁开了,但法因娜却没有动作,她还是坐在那里,任凭奥芙娜拉了她两次依然岿然不动。女性焦急的声音带了点哭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求你了……先跟我走吧,你上庭真的会被判刑。”
“我凭什么信你?”
红光依然在闪烁,奥芙娜双手的震颤隔着衣袖传到法因娜的手腕,她在犹疑,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看向法因娜:“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让我来接你!”
德米特里。
她在梦里依然会经常听见这个名字。
“……他死了,”法因娜说,“如果我们所知的德米特里是同一个人。”
“他、他,你没见过他的死亡现场不是吗?”奥芙娜下意识攥紧了法因娜的手臂,“求你了,法因娜,跟我走吧,他们真的会把你带进法庭,他们真的会……我是说,我们来不及了,跟我走吧!”
走?走去哪里?重新流浪?彻底抛弃我这几年来苦苦坚守的容身之所?但如果不走呢?这个“文明世界”真的还会有我的容身之所吗?
红光之中,她头痛欲裂,那细密的痛感没能让她把心中的句子统统问出来,她任凭奥芙娜拽起她的手臂踉跄着走了两步,黑暗还在继续,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撤离的路线是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强忍的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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