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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将死之时掩以水门汀

这是一场沉重的谈话,和城市里触目萧索的秋意一样令人生寒,雨水正一遍遍洗刷光秃的树枝,让安室透想起小时候家附近的葡萄园,那里的藤蔓总是肆意生长,嘲讽他发色与混血身份的小孩会在葡萄正腐烂的土地上将他按倒在地,用折来的藤条抽打他的脊背。

她在等待的是公义,安室透心想,但当他抬起眼睛看见她没有表情的面孔,他又意识到她没有在等待任何事物。

“你说你想学习规则,”他说,“但你将运行规则摸得清清楚楚,你只是不愿意这么去做而已。”

“这就是为什么我依然是个军人,而非公安这种情报组织。”她开了个不重要的玩笑。

“你痛恨规训和规则,也痛恨人们的勾心斗角。”

“我痛恨虚假。”她回答。

可我就是虚假的,安室透心想。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法因娜意识到了她的言行似乎影射到了他,她微微低头把金发捞回头顶,然后说:“但是人们都需要生存,只要渴望生存就会充满虚假,社会的运行也需要规则,即使规则充满虚假。”

“真是苍白的解释。”安室透笑了。

“我说的是事实。”她面不改色。

“那让你感到痛苦的原因是什么?”

她移开目光,顿了顿:“我被排除出了对犯人的审讯,这让我心情很差,因为是我先那群傻瓜一步推演出了犯人的藏身处,也是我把他们带回来的。”

“因为你行动前越级向警视总监申请行动,绕过了你的直属上司高尾——他是SAT的负责人,而你是他手下的分队长。”

“等高尾从他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里回过神来,犯人早就已经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但凡在行动前把申请发送给他,等待十分钟或半小时再越级报告,你都不至于被这么名正言顺地排除出审讯,”安室透说,“这是你的傲慢,你不愿意运用规则,将责任清楚地落回高尾身上。”

“因为我不明白这样弯弯绕绕的意义,”她快速地顶了嘴,“我想选最快捷有效的方式,即使离开战场在现在这样的文明世界,时间也是争分夺秒的。”

安室透停顿五秒,等待她意识到她只是想表达不满的情绪,第四秒,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然后吐出来一句:“随便吧。”

“是的,‘文明社会’就是会用这样的规则吃掉一个人,”安室透说,“运用这样的规则,你起码可以保护你自己。”

“谢谢您的教诲。”她揶揄。

“不用,我也收益颇多。”他坦然应对。

安室透举杯,碰了碰她空掉的酒杯:“倒也不用这么烦闷,你的手下对你倒是忠心耿耿,你应该也能探听到审讯的情报吧?”

“……探听到了,八个人,七个咬死不开口,剩下那个似乎精神有些异常,成天念叨一大堆酒的名字,琴酒、伏特加、威士忌……呃!全是些基酒,就算是我也过了这么乱喝的年纪。”

安室透站了起来。

法因娜瞥向他:“怎么?碰到你的专业范畴了?”

“我去打个电话。”安室透解下围裙,从椅子上捞起自己的大衣,随后快步推门离去。

门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法因娜哑然失笑,她拎起那瓶爱尔兰威士忌继续给自己满上半杯,再轻车熟路地依据记忆翻出柜台里的橙汁给自己倒上剩下的那半杯,在她重新探出身要将橙汁放回原位的时候,安室透已经重新推门走了进来。

她的自作主张被抓了现行,但她面不改色地坐回去,拿吸管搅拌杯底。安室透拿起自己的杯子去洗净,对她说:“正好,你可以看看熟练运用规则之后,效率可以变得有多快。”

他擦干杯壁上的水渍,然后挪走了法因娜那杯橙汁威士忌装进一次性的透明杯里做成打包的样式,一分钟,法因娜静默地看着他的动作一分钟,在他将吸管配进杯子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将目光投向外面的街道,十五秒后,他挂断电话,绕来吧台外面拿起了法因娜的大衣递给她。

“走吧,”安室透说,“那个犯人要见你。”

坐上这辆今早才被洗刷一净的马自达RX-7并没有让法因娜的表情发生什么波动,当安室透第一脚踩动油门的时候,她斜过眼来看了一眼这位驾驶者。

“怎么?”安室透问,他以为她要问案件的事情,例如为什么犯人突然要见她,例如那些基酒的名字为什么能让他找到线索。

“你车架太低了,又是双涡轮转子发动机,激烈驾驶的时候焊点会脱开,RX7是民用车架,很软。”她说。

安室透沉默了两秒,趁着红灯,他看了一眼法因娜:“……我周末约了改装店抬高车架。”

“嗯。”她简单回应,随后,她摆出了没话要说的样子靠到了座椅上。

“你不准备问了?”

“学习规则第一步,不主动向公安问情报。”

安室透笑了,他说:“但是向我刨根问底才比较像你,除非你已经全部猜到了,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认识也才没多久,你认为你已经了解我了?”

“因为我是‘公安’,会有一些小习惯。”

“那我更要在公安面前闭嘴不再暴露自己的更多情报,以免明天我的上司让我去他那个堆满文件整天都拉着窗帘的地穴办公室,然后告诉我,我被‘长官’投诉了。”

安室透大笑起来,而法因娜降下车窗,让城市的声音和风声一起钻进车里。安室透没有听电台的习惯,但她侧过身去把手臂放向车窗上的动作,让他觉得现在适合放一首r&b。

警视厅其实离波洛咖啡厅不远,法因娜只有短暂的时间思考,在车载音乐唱第二遍“suddenly ,it’s not what it seems”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其实我能猜到犯人为什么会想见我。”

安室透没有说话,他在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一之濑放倒的那个女人是斯拉夫人,那天我一直没有拿下夜视仪,但在回到警视厅交接犯人的时候,我摘下了装备,她看向了我——那是我只在赴死的战友身上见过的眼神。”

安室透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他开始缓慢地松开油门。

“我想见她,但又不想见她,她让我想起硝烟和炮火的味道,她的眼神就好像那枚扔进我们战壕的手榴弹一样让我有些应激,坐上你的车的时候,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像动物本能一样立了起来。”

他说不出“如果你不想去,那可以不去”这样的话,因为这涉及组织的信息,他需要撬开那个犯人的嘴,但他此时的确没急着走那个绿灯,而是在后车催促的喇叭声中让道踩下刹车,然后缓慢地停在了刚刚变色的黄灯前面。

“没关系,”她发现了他的动作,她撩开大衣,从腋下的枪袋里取出那把P9S手枪放到了他的置物箱上,“你的身手应该可以撂倒没有武器的我。”

这名犯人已经由公安正式接管,审讯室里没有其他人,风见裕也已经在门口等候,他备好纸笔做好了审讯记录的准备,安室透在单向玻璃前面坐下,看了看里面的斯拉夫犯人,然后拿过记录本,告诉风见裕也他来做笔录,因为等一下的审讯有可能会涉及俄语。

法因娜站在审讯室的门口,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那双沙漠靴的鞋尖,那上面曾经沾染过来自战友内脏的鲜血,视线短暂模糊,复又聚焦,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安室透,确认了对方也正在投向自己的目光,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即使在狱中,犯人也把她栗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辫子,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当她看向法因娜的时候,后者淡淡地回以了两秒的注视才拉开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她们叫你法因娜。”她说。

“是。”

“你的姓呢?”

“我没有姓。”

“撒谎,”至今没有报上名字的犯人轻但果断地说,“红眼恶魔,你是法因娜·卡拉什尼科夫。”

“那不是我的姓。”

“87年,卡拉什尼科夫中将给你颁发苏联英雄勋章的时候,给抛弃了自己姓氏的你以殊荣,用他的姓氏作为你的父姓。”

法因娜不再说话,她只是用她赤红的眼睛看着她。

犯人笑了笑,这是一个冷漠的笑,她说:“你想抛弃战争,所以你连这个姓氏一起抛弃,即使它依旧在苏联退役军人的登记册上,一个伟大的、光荣的姓氏——你真的很喜欢抛弃自己的来处,不是吗?”

“这重要吗?”法因娜缓缓地说道,“苏联已经消失了。”

她们沉默对视,犯人发现自己没能惹恼法因娜,于是抖了抖肩膀:“你比萨沙在信里说的要无趣多了。”

法因娜的眼睫颤动,她微微张嘴,片刻后才带着迟疑问道:“你是奥芙娜?”

犯人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傲气抬起了头,说:“看来萨沙也会向你们说起我,就像给我的信里总在念叨你们一样,‘红眼恶魔法因娜’,在热砂中带着他们在后勤补给切断的情况下突出山谷的围杀去斩首敌方少将的队长。”

她又只能沉默。奥芙娜察觉到了她的黯淡,再度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来?队长不是会前往战亡队员的家里慰问吗?为什么要堂堂少校来,而不是你这个带着萨沙冲锋陷阵的上尉队长来?”

话语落空在审讯室的地板上,被询问的法因娜依然不愿开口,奥芙娜的怒火终于有些难以遏制,她拍了拍桌子,厉声说道:“说话!我们战无不胜的长官!被□□人用恶魔称呼的法因娜长官!他死在你面前,你们小队死得只剩下两个人,萨沙的每封信都在讲你们的事情,你不是可以用你的伶牙俐齿为你们争取多的吗啡和卷烟吗!你不是每天晚上都会边念祷词边和他们一起煮豆子汤吗!”

“我很抱歉,”愤怒的余音在室内沉寂三秒后,法因娜说,“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已经订婚四年,在等战后结婚,也知道你喜欢洋甘菊泡过的茶和融雪杜鹃,他说你的栗发很美,微微卷曲,总是散发向日葵的味道,但是很抱歉,我只能对你说这个,我很抱歉。”

她终于抬起眼睛,看向对面表露出哀伤神色的奥芙娜,然后轻声说道:“很抱歉活下来的是我。”

寂静如同投入水池的石子,水波向外散溢,染上室内的每一寸空气,又将余震传到了单向玻璃的后面,安室透停笔,又抬笔,却几次都没将法因娜的这句话完整地书写下来。

被银色手铐圈禁的女人俯下身去掩面而泣,哭声如同小兽哀鸣,法因娜坐得笔直,攥紧双拳,只是岿然不动地凝视她。

等到哭声渐弱,奥芙娜抹去泪水抬起头来,说:“萨沙死后,我本想一刀剪了我的头发,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我本想在他参军前和他结婚,但是又怕他有了牵挂,犹豫着犹豫着,他就上了战场,三年都没有回来,等到他再回来,只剩下一枚勋章和一把给我的阿富汗弯刀,我赶去他家里,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我滑倒了两次,那个少校把弯刀和遗书递到我手里,遗书是每次上前线之前写的,我接过来,但是我没注意,我手上的血渍把遗书搞脏了——不,我也不知道那是我的血还是萨沙的血,萨沙说,他想念我头发的味道,他想和我结婚,我应该和他结婚的,但是他死了,什么都结束了,什么都消失了。”

“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们?法因娜?”她再一次问道,“只有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有你知道他在战场上的日子,只有你知道……只有你可以帮我们填补那三年的空白,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炮击,”法因娜快速地说,她又垂下了眼睛,“他死于炮击,我们谁也没料到敌人后方支起了炮台,那是一枚远距离炮弹,萨沙没来得及撤进地道,我们平常会去后勤院子里偷鹅,然后在隐秘的干草堆后面支炉子烤鹅吃,他会一遍遍向我们说起你……”

“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来!”奥芙娜站了起来,用尽力气拽起椅子摔向墙壁,一声轰隆中,她踉跄两步,却依然厉声责问她:“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这声巨响终于触动了法因娜已经几近脆弱的神经,刚刚脑海中的炮击声似乎再度亲临了她的面前,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扯下了腋下空空如也的枪袋,虚空之中,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想对奥芙娜扣下扳机。

冷汗,无数冷汗正在沿着额角和脊背流下,头顶用以拷问犯人而设置的白冷灯光此时似乎是在对准法因娜的灵魂,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一秒,两秒,三秒,她跌坐回椅子上。

到了这个时候,奥芙娜才终于明白了一切,她看着她,像是怜悯,又像是自嘲:“你得了战后PTSD,你没法来。”

“你见到我了,”法因娜咽下一口唾液,然后扶着椅子站起来,“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可以说出我们要的情报了……我去换人进来。”

“把那柄阿富汗弯刀还给我,你现在的队员把它缴获了,那是萨沙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奥芙娜对着她的背影说。

法因娜充耳不闻地拉开了门,奥芙娜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法因娜·卡拉什尼科夫!”

“——你在日本犯了罪,我们不可能把任何一柄利器送到犯人手上,”法因娜极快地接上她的话,她回过头,面目淹没在阴影中,“还有,别再用那个姓氏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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