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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樱桃树

莫里斯家族覆灭的消息,像一股无声却刺骨的寒流,席卷了拉文克劳城堡的每一个角落。昔日那种沉浸在学术探究中的、近乎超然的宁静氛围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悬浮在空气中的、紧绷的警惕。走廊里往来仆役的脚步变得更加轻捷匆忙,他们低声交谈时眼神会不自觉地瞥向四周,仿佛担心隔墙有耳。家族护卫的数量明显增加了,他们不再仅仅象征性地站在岗哨上,而是组成了规律的小队,沿着城堡围墙和关键通道进行不间断的巡逻,金属靴底踏在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在清晨和黄昏格外清晰,成为一种无声的宣告。连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书卷、木蜡和魔法熏香的味道,似乎也掺杂进了金属摩擦后的冷冽气息和皮具保养油的味道。

海莲娜敏锐地感受着这一切变化。她银灰色的眼眸时常若有所思地掠过那些行色匆匆的身影,掠过窗户上新近加固的、几乎看不见的魔法符文闪烁的微光。她知道那封血腥信件的内容,知道“绯红的利刃”,知道那个拥有红发、与她记忆中教父形象可能重叠的、教廷最年轻的刽子手。这些认知像一块块沉重的冰,堆积在她的心头,让她十岁孩童的生活,蒙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阴郁和焦虑。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满足于扮演一个“早慧”的学生,被动地接受庇护,等待未知的风暴降临。她需要知道更多,需要理解正在发生什么,以及……可能会发生什么。那种源自千年灵魂深处的不安和一种想要抓住命运轨迹的迫切感,驱使着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堡的尖顶,预示着又一场秋雨。海莲娜没有去启蒙书房,也没有去图书馆。她换上了一件颜色更沉稳的深蓝色细羊毛长裙,仔细地将黑色的长发梳理整齐,然后,她走向了位于城堡主塔楼东翼的、埃利奥特长老的书房。这位以智慧和稳重著称的长老,是家族事务的主要管理者之一,也是目前最有可能向她透露一些信息的人选。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够有说服力、不至于引起怀疑,又能表达她诉求的理由。

埃利奥特长老的书房门外,站着两名神情肃穆的护卫。他们认出了海莲娜,微微躬身行礼,但眼神中带着询问。海莲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说道:“我有事想请教埃利奥特长老,关于……关于古代防护魔法阵的一些历史演变问题,这关系到我对当前魔文课程的理解。”她刻意选择了一个与当前局势隐约相关,但又属于她学习范畴内的话题。

护卫进去通报后,很快便出来,为她打开了厚重的橡木门。书房内的景象与城堡其他地方的紧张氛围截然不同,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宁静港湾。房间宽敞而略显拥挤,四壁都被顶天立地的深色胡桃木书架占据,书架上塞满了各种皮质封面、书脊烫金或磨损严重的书籍和卷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纸张、干燥墨水、优质烟丝以及一种用于保养皮革书封的、带着淡淡甜味的蜡油混合在一起的、深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壁炉里跳跃着温暖的火焰,驱散了室外的阴冷,火光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埃利奥特爵士坐在一张宽大厚重的书桌后面,书桌上堆满了摊开的文件、地图和一些奇异的、像是星盘或测量仪器的黄铜物件。他本人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实际年龄可能更大,头发是那种夹杂着银丝的深褐色,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有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轮廓分明的脸庞,额头宽阔,鼻梁高挺,嘴角两旁有着两道深刻的法令纹,显示出他惯于深思和缄默。他穿着一身舒适的深棕色天鹅绒家居袍,而非正式的长老礼服,但依旧显得一丝不苟。此刻,他正戴着一副金丝边的夹鼻眼镜,就着桌上一盏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魔法台灯,阅读着一份文件。听到海莲娜进来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的、颜色如同古老橡树树皮般的棕褐色眼眸,透过镜片望向她,目光锐利而冷静,带着长期处理复杂事务积淀下来的审慎。

“海莲娜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秋风吹过干枯的树叶,“听说你在魔法阵历史上遇到了困惑?”他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指向书桌对面一张覆盖着柔软深红色天鹅绒坐垫的高背扶手椅。

海莲娜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感受到身下天鹅绒布料柔软而微凉的触感。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开门见山,但需要包裹上合乎情理的外衣。

“埃利奥特长老,”她抬起银灰色的眼眸,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而带着求知欲,而非探究,“感谢您愿意拨冗见我。我最近在学习古代如尼文与防护魔法阵的关联,注意到许多强大的古代阵法,其核心并非纯粹的防御,更多的是……预警、辨识,甚至是对特定恶意能量的反弹。”她稍微停顿,观察着长老的反应。埃利奥特爵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文件边缘轻轻摩挲着,没有任何表示。

海莲娜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我感觉最近城堡的气氛有些不同。护卫增加了,窗户上也出现了新的符文。这让我联想到我所学的知识……是不是……是不是我们面临的威胁,也需要用到类似古代阵法中那种……‘辨识恶意’或者‘预警’的特性?”她的声音逐渐降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孩童的担忧和困惑,“我知道我还小,可能不该问这些。但是……但是我看到罗伊纳姐姐最近也很忙碌、很忧虑。我不想……不想只是被动地待在房间里学习,却对可能影响到家族、影响到姐姐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的语气里,适时地注入了一丝倔强和渴望承担责任的味道,“我也不小了!我想……我想像姐姐一样,至少,能理解正在发生什么。”

她说完,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不确定这番半真半假、混合了学术探讨和情感诉求的话,是否能打动这位以严谨和守密著称的长老。

埃利奥特爵士沉默着,他取下了夹鼻眼镜,用一块柔软的麂皮布仔细地擦拭着镜片,动作缓慢而专注。书房里只剩下壁炉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沉闷雷声。他棕褐色的眼眸在没有镜片遮挡后,显得更加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再次落在海莲娜身上,这次,那目光中少了几分纯粹的审视,多了几分复杂的考量,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求知欲,本身并非过错,海莲娜小姐。尤其是当其源于对家族和亲人的关切时。”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你观察得很敏锐。城堡确实加强了戒备。至于原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桌上那份他刚刚阅读的文件,那是一份边缘带着烧灼痕迹的信件副本。“外界……并不太平。一些与我们有着相似血脉和传承的同胞,近来遭遇了不幸。”他的措辞非常谨慎,避免使用过于刺激的词语。

“是因为……教廷吗?”海莲娜忍不住追问,声音细微。

埃利奥特爵士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词的?”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海莲娜能感觉到那平稳之下瞬间绷紧的警惕。

海莲娜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可能冒进了。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指,小声说:“我……我不记得了,可能……可能是偶尔听到仆役们低声议论,或者……在某个不起眼的旧书角落里瞥见过……”这个解释很苍白,但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令人意外的,埃利奥特爵士没有深究。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海莲娜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明白你知道的比你承认的要多”。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融入了壁炉的噼啪声中。“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对于你这个年纪来说,并非幸事,海莲娜小姐。那只会带来不必要的恐惧和负担。”他的话语带着长者真切的关怀,但也带着不容置疑的界限。

“但是恐惧源于未知!”海莲娜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执拗的光芒,“如果连敌人是谁,威胁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那种模糊的恐惧,比清晰的危险更让人煎熬!我……我想拥有面对现实的勇气,而不是被蒙在鼓里,像个易碎的水晶娃娃一样被保护起来!”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她部分真实的心声,源于她千年幽灵生涯中对无力感的深刻厌恶。

埃利奥特爵士显然被她的反应和话语中蕴含的激烈情绪所触动。他凝视着她,棕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更深沉的思索。他沉默了片刻,窗外,第一滴硕大的雨点终于砸在了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紧接着,密集的雨声如同擂鼓般响起,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

“勇气……”长老低声重复了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它的含义,“真正的勇气,并非无知者的莽撞,而是明知道危险,依旧选择面对和承担的意志。”他站起身,走到壁炉旁,望着跳跃的火焰,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有些沉重。“你很特别,海莲娜小姐。你的眼神……有时让我觉得,你看到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威胁确实存在,并且比我们预想的更近、更……残酷。家族正在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而你需要做的,是继续你的学习,增强你的力量。知识,最终才是我们最坚固的壁垒。当你的智慧和力量足以匹配你的……‘勇气’时,你自然会知晓你需要知道的一切。”

这并非她想要的答案,没有具体的细节,没有关于“绯红利刃”的确认。但这番话,像是一把钥匙,并非打开了真相的大门,而是打开了她被允许活动的边界。长老承认了威胁,承认了她的“特别”,并隐晦地指出了她未来的“责任”。这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被认可的慰藉,但更多的是更加沉重的、对于“未来”和“力量”的迫切感。

也许是埃利奥特长老的话起了一些作用,也许是家族认为长期将年轻成员禁锢在城堡内并非良策,几天后,一个旨在“舒缓紧张情绪、接触自然魔力”的短途出行计划被提上了日程。目的地是拉文克劳领地边缘、一片被称为“低语森林”的古老林地。这片森林受到家族魔法结界的长期滋养,相对安全,并且以其宁静秀美的景色和某些对魔力感知有益的特定植物而闻名。

出行的那天早晨,天气难得地晴好。深秋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高远的湛蓝色,几缕薄云如同撕扯开的棉絮,懒洋洋地悬挂在天际。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灼热,变得金黄而温暖,慷慨地洒落在城堡灰色的石墙上、已经开始泛黄凋零的庭院草木上,以及准备出行的一行人身上。队伍规模不大,包括海莲娜、负责照顾她的女家庭教师玛莎、两位经验丰富的家族护卫,以及一位名叫埃尔伍德的、对领地内动植物颇有研究的年轻学者。

他们乘坐着一辆由两匹温顺的栗色马拉着的、带有拉文克劳家族徽记的封闭式马车,沿着一条蜿蜒穿过丘陵和草场的、被车轮碾出深深辙印的泥土路,向着低语森林的方向驶去。马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散发着淡淡的樟木和阳光的味道。海莲娜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不断向后掠过的风景——金黄色的草浪在风中起伏,如同流动的黄金;远处墨绿色的森林轮廓越来越清晰,像一道巨大的、沉默的城墙;偶尔能看到几只野兔在草丛中惊窜,或者一群鸟儿呼啦啦地从路旁的树丛中飞起。空气中充满了泥土、枯草和阳光的温暖气息,与城堡内那种略带封闭感的氛围截然不同。

然而,海莲娜的心境却无法完全融入这片秋日的宁静。埃利奥特长老的话语,关于外界残酷的威胁,关于她需要力量和勇气,像背景音乐一样在她脑海中低回。她看着窗外那片看似和平的森林,知道在那繁茂的枝叶和幽深的阴影之下,可能隐藏着与莫里斯家族遭遇相似的、未被察觉的危险。这种认知,让她对即将进入的森林,既有一丝期待(或许能发现什么,感受到什么),也怀着一份深深的警惕。

马车在森林边缘一处较为开阔的空地停了下来。低语森林果然名不虚传,高大的乔木(主要是橡树、山毛榉和部分针叶杉木)遮天蔽日,只有稀疏的阳光能够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在铺满了厚厚一层褐色落叶和腐烂枝干的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瞬间变得凉爽而湿润,充满了泥土的腥甜、真菌的微腥、腐烂植物的酸腐以及各种不知名野花和树脂混合在一起的、复杂而原始的气息。周围异常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树梢时发出的沙沙声响,如同森林在低声絮语,偶尔夹杂着几声遥远的、不知名鸟类的清脆鸣叫,更显得林间幽深静谧。

学者埃尔伍德兴致勃勃地开始介绍沿途看到的几种具有魔法特性的植物,比如月光苔、宁神花等等。女家庭教师玛莎紧跟在海莲娜身边,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湿滑的苔藓和裸露的树根。两名护卫一前一后,手始终按在武器上,眼神机警地扫视着周围的密林深处。

海莲娜跟在队伍中间,一边听着学者的讲解,一边不由自主地释放着自己微弱的魔力感知,去感受这片森林的“呼吸”。她能感觉到脚下土地深处传来的、沉稳而古老的魔力脉动,能感觉到周围树木体内流淌的、缓慢而充满生机的自然能量,甚至能隐约捕捉到一些小型魔法生物(如护树罗锅或仙子)在灌木丛中活动时留下的、细微的魔力涟漪。这种感觉很奇妙,与她待在城堡里通过书本和魔法物品学习时完全不同,更加鲜活,更加……直接。这让她暂时忘却了烦恼,沉浸在与自然魔力交融的新奇体验中。

然而,意外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发生。

当他们深入森林一段距离,正准备在一处林间小溪旁稍作休息时,一只原本在溪边饮水的、受惊的雄鹿,或许是被队伍中某人身上佩戴的金属反光或者陌生的气味所刺激,突然毫无征兆地从茂密的灌木丛后猛地窜出!它体型硕大,鹿角狰狞,受惊之下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径直朝着队伍休息的方向疯狂冲撞过来!

“小心!”前面的护卫大吼一声,猛地拔出长剑,试图威慑。

场面瞬间大乱。女家庭教师玛莎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地想拉住海莲娜往后退,却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后面的护卫也迅速上前,与同伴形成夹击之势,试图驱赶那只受惊的雄鹿。学者埃尔伍德惊慌失措地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拉车的马匹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和雄鹿的气息所惊扰,发出一阵惊恐的嘶鸣,不顾车夫的呵斥,猛地扬起前蹄,然后拖着马车疯狂地向森林另一个方向冲去!

混乱中,海莲娜被玛莎拉扯着向后跌倒,滚入了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黑莓灌木后面。荆棘划破了她手臂和脸颊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柔软的泥土和腐烂的树叶沾满了她的裙摆。等她忍着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挣扎着从灌木丛中爬出来时,眼前已经失去了队伍的踪影。雄鹿不知去向,护卫和玛莎的呼喊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并且被茂密的林木层层阻隔,变得模糊不清。那辆受惊马车狂奔时发出的轰隆声和树木被撞断的噼啪声,也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森林深处。

她,落单了。

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海莲娜。她孤身一人,站在这个陌生而幽深的森林里,手臂和脸颊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沾满泥土的裙子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周围是无比高大的、仿佛要向她倾轧过来的树木,阳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无数晃动的、扭曲的光斑和阴影,使得林间的视线变得暧昧而不可信。远处传来的、队友们模糊的呼喊声,非但不能带来安慰,反而更加凸显了她的孤立无援。森林不再宁静美好,那些低语的树叶声,此刻听起来像是无数隐藏生物在窃窃私语,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带着腐殖质和血腥味(来自她自己的伤口)的冰冷空气。不能慌。她告诉自己。千年的幽灵生涯让她对孤独和危险有着异于常人的耐受力。她仔细辨认着方向,试图根据记忆中马车狂奔的声响和太阳的位置,判断出返回森林边缘的大致方向。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落叶层上行走,尽量避开那些看起来特别湿滑或者布满荆棘的区域。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次树枝折断的细微声响,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停下脚步,紧张地四处张望。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在幽暗的森林里仿佛失去了意义。腿脚越来越沉重,手臂上的伤口因为运动和汗水浸染而更加疼痛。饥饿和口渴的感觉也开始袭来。周围的景色似乎一成不变,都是无尽的树木、灌木和斑驳的光影,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绿色迷宫里徒劳地打转。绝望的情绪,如同藤蔓,开始一点点缠绕上她的心头。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找个地方蜷缩起来保存体力时,她突然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鸟鸣,也不是野兽的嚎叫。那是一种……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夹杂着压抑的、充满了痛苦和急促的喘息声,还有某种……仿佛火焰灼烧空气时发出的、低沉的噼啪声?并且,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她平时接触的温和魔法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攻击性和毁灭意味的魔力波动,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海莲娜的心猛地揪紧了。她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仔细分辨着声音和气味传来的方向。是在她的左前方,一片生长着更加茂密、树干呈现出不祥的深褐色的铁杉林后面。危险!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警告她。快离开!躲起来!

但是,另一种更加强烈的冲动,却驱使着她。是好奇?是对那异样魔法波动的探究?还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无法抵抗那命运的牵引。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踮起脚尖,利用树木和灌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地,向着声音和气味传来的方向,缓缓靠近。

她躲在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铁杉树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望向那片林间空地的景象。

只看了一眼,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空地的景象触目惊心。原本平整的地面布满了焦黑的痕迹和深浅不一的坑洼,几棵较小的树木被拦腰斩断,断口处呈现出不自然的、仿佛被高温瞬间熔化的琉璃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刺鼻的臭氧味(类似于雷雨后的气味,但更浓烈)、烧焦的木头和皮肉的味道,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新鲜血液的甜腥气。

空地中央,站着三个身影。其中两个,穿着统一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银灰色胸甲和锁子甲,胸前用猩红色的颜料绘制着一个抽象化的、仿佛利剑与火焰交织的十字架图案——教廷骑士!他们戴着覆盖了整个头部的桶形巨盔,看不清面容,只能从头盔的缝隙中感受到两道冰冷而无情的目光。他们手中握着出鞘的长剑,剑身上流动着不祥的、如同燃烧余烬般的暗红色光芒,显然被附加了某种针对巫术的破魔或灼烧效果。他们的动作矫健而充满杀伐之气,如同两台完美的杀戮机器。

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倚靠在一棵焦黑树干上、摇摇欲坠的身影。

那是一位女性。她穿着一身已经破损不堪、沾满了泥土和深色污渍(显然是干涸和未干的血迹)的墨绿色旅行长袍,袍子的质地似乎很特殊,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泛着如同鸟类羽毛般的光泽。她的身形纤细,看起来非常年轻。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那是一种如同燃烧的火焰般、耀眼夺目的红色,此刻凌乱地披散着,沾染了血迹和灰尘,几缕发丝粘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额头上。她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身体微微佝偻着,一只手紧紧捂住腹部,指缝间不断有殷红的血液汩汩涌出,将她墨绿色的袍子和捂住伤口的手都染成了暗红色。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一根已经断裂、只剩下半截的、像是白蜡木材质的魔杖,杖尖黯淡无光。

尽管处境如此狼狈和危险,她的脸庞依旧能看出原本惊人的美丽。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如同精灵的雕塑,尤其是那双眼睛——那是如同初春森林最深处、阳光穿透新叶时呈现出的、清澈而充满生命活力的翠绿色。此刻,这双美丽的眼眸中,充满了极度的痛苦、不屈的愤怒,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连灵魂都在燃烧的绝望。她的呼吸急促而浅短,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牵扯着腹部的伤口,让她发出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放弃抵抗,女巫。”其中一个教廷骑士开口了,声音透过厚重的头盔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和回响,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你的邪恶戏法已经结束了。接受圣火的净化,是你唯一的归宿。”

红发女巫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翠绿色眼眸,死死地瞪着眼前的骑士,那眼神中的恨意与骄傲,几乎化为实质。她握紧那半截魔杖,试图再次凝聚魔力,杖尖艰难地亮起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绿色光芒。

另一名骑士似乎失去了耐心,他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手中那燃烧着暗红色光芒的长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不留情地向着女巫的脖颈斩去!

眼看那燃烧着破魔红光的长剑就要触及红发女巫纤细的脖颈,将她最后的生命之火斩断。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或许是源于灵魂深处对教廷本能的憎恶,或许是那红发女巫眼中不屈的火焰触动了她千年前被追杀的痛苦记忆,又或许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无法言说的命运牵引——海莲娜,这个躲在树后、本应恐惧得无法动弹的十岁女孩,不知从哪里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勇气。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从藏身的大树后冲了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之前用于辅助行走时捡到的一根结实的硬木树枝,朝着那名举剑骑士的方向狠狠地投掷过去!同时,她体内那并不算强大的魔力,伴随着她强烈的意愿,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并非攻击,而是形成了一股无形的、混乱的推力,像一阵突然刮起的狂风,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猛地撞向那名骑士!

“砰!”

树枝准确地砸在了骑士覆盖着金属臂甲的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虽然无法造成任何伤害,但这突如其来的干扰和那股混乱的魔力冲击,还是让那名骑士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连半秒都不到的凝滞和分神。他的头盔下意识地转向海莲娜出现的方向。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瞬间!

“Expelliarmus!(除你武器)”

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咒语,从红发女巫几乎咬破的嘴唇间挤出!她手中那半截魔杖尖端,原本如同风中残烛的绿色光芒骤然爆发,凝聚成一道细长而精准的魔力光束,并非射向骑士本人,而是射向他手中那柄燃烧着红光的长剑!

“铛啷!”

那名骑士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和麻木,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长剑脱手而出,旋转着飞向空中,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然后哐当一声掉落在远处的落叶丛中,上面的红光迅速黯淡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另一名骑士反应过来,怒吼一声,立刻放弃对女巫的夹击,转而挥剑冲向突然出现的海莲娜!他的眼神透过头盔缝隙,锁定在这个胆敢干扰“神圣净化”的小女孩身上,充满了被冒犯的杀意。

海莲娜看着那柄带着死亡气息、向她急速迫近的长剑,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Protego!(盔甲护身)”

又是一声急促而虚弱的咒语。一道半透明的、闪烁着不稳定涟漪的魔法屏障,如同一个脆弱的肥皂泡,瞬间出现在海莲娜与那名骑士之间。是那个红发女巫!她在施展完缴械咒后,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魔力,为海莲娜撑起了这面摇摇欲坠的护盾。

骑士的长剑狠狠劈砍在魔法屏障上,发出刺耳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声响。屏障剧烈地扭曲、波动,上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显然无法承受第二次攻击。但这一下,也为海莲娜争取到了宝贵的、后退和躲闪的时间。

“快……走……”红发女巫的声音如同游丝,带着无法形容的疲惫和急切,她的身体沿着焦黑的树干缓缓滑落,腹部的伤口因为再次强行催动魔力而涌出更多的鲜血,在她身下的土地上染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那名被缴械的骑士已经捡回了自己的长剑,与同伴一起,再次将充满杀意的目光投向了瘫倒在地的女巫和惊慌失措的海莲娜。形势依旧危急,甚至因为海莲娜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

然而,就在两名骑士准备再次发动攻击,彻底终结这一切时,红发女巫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她似乎完全放弃了对自身伤口的压制,也放弃了对迫近死亡的恐惧。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抬起那双翠绿色的、此刻却如同即将燃尽的星辰般的眼眸,深深地、极其复杂地看了海莲娜一眼。那眼神中,有感激,有绝望,有难以言喻的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某种宿命关联的、惊人的了然和……决断。

她颤抖着、沾满鲜血的手,艰难地伸向自己血迹斑斑的袍襟内侧,摸索着。她的动作缓慢而吃力,每一次移动都似乎牵扯着致命的创伤,让她发出痛苦的闷哼,额头上渗出大量冰冷的汗水,与血污混合在一起。但她固执地、顽强地,从怀里掏出了两件东西。

那是一对耳坠,和一枚戒指。

耳坠的造型十分独特,是两片极其纤薄、仿佛用纯净的月光和清晨的露水融合打造而成的银色叶子,叶子的脉络清晰可见,栩栩如生,边缘泛着一种柔和而神秘的、如同月晕般的微光。而那枚戒指,样式古朴大方,戒圈是一种温暖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暗金色金属,戒面则镶嵌着一颗不大却异常纯净的、如同最深邃森林湖泊般的橄榄石,石头内部仿佛有绿色的光晕在缓慢地流动、呼吸。

这两件物品一出现,似乎周围的空气都为之清新了一瞬,散发出一种宁静、祥和而充满生命力的魔法波动,与教廷骑士武器上那狂暴毁灭的暗红光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红发女巫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海莲娜震惊而茫然的银灰色眼眸上,她的嘴唇翕动着,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将这两件蕴含着柔和光辉的物品,猛地塞进了海莲娜因为紧张而冰冷的小手中。耳坠冰凉的金属触感和戒指温润的质感,清晰地传递到海莲娜的掌心。

“请你……”女巫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将这个……送给他……戈德里克·柯里昂……不!”她的翠绿色眼眸中,爆发出最后一道强烈到刺目的、混合着无尽爱意、悔恨与期盼的光芒,死死地凝视着海莲娜,仿佛要将这个托付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是戈德里克·阿拉诺·格兰芬多,我的……儿子……戈迪……”

“戈迪”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她眼中那最后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了。她紧握着海莲娜手腕的、沾满鲜血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最终软软地落在浸满她自己鲜血的土地上。她美丽头颅歪向一边,火焰般的红发披散在苍白的面容和冰冷的地面上,翠绿色的眼眸失去了所有神采,依旧圆睁着,望着阴霾的天空,仿佛在质问着不公的命运。

几乎在她生命气息彻底消散的同时,奇异而震撼的一幕发生了。她那逐渐冰冷的身体,并没有僵硬,反而开始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如同春日新绿般的微光。微光中,她的形体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仿佛融入了周围的空气和大地。紧接着,在她倒下的地方,土地微微拱起,一株嫩绿的、充满了无限生机的树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迅速生长、抽枝、展叶!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一株形态优美、枝叶繁茂的年轻樱桃树,便静静地伫立在了空地中央,柔韧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未尽的故事。树上,甚至隐隐凝结出了几颗细小如珍珠般的、青白色的花苞。

精灵死亡,归于自然,化作植物。这个古老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而那两名教廷骑士,显然也被这超乎想象的景象惊呆了,他们举着剑,僵立在原地,头盔下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一丝……对于无法理解的、属于“异类”神秘力量的、本能的忌惮。

空地上一时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新生的樱桃树叶片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以及那两名教廷骑士沉重而带着惊疑不定的呼吸声。他们看着那株凭空出现的、充满了生命魔力的樱桃树,又看了看站在树旁、手中紧紧攥着那对耳坠和戒指、脸色苍白如纸的海莲娜。这个小女孩,以及眼前这违背常理的一幕,显然超出了他们简单的“净化”范畴。

海莲娜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身体。手掌中,那对月牙耳坠冰凉的触感和那枚橄榄石戒指温润的质感,如同烙铁般灼烧着她的皮肤和神经。“戈迪”……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反复炸响。红发女巫临终前那深切到令人心碎的凝望,那混合着爱、悔与期盼的眼神,如同最清晰的幻象,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她真的……遇到了“戈迪”的母亲?那个在未来将成为她教父的、红发绿眸的戈德里克的母亲?而她,就在她眼前,为了救自己,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化作了一株樱桃树?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到无法呼吸的托付,和眼前这超现实的景象,让她的大脑一片混沌,几乎无法思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以及熟悉的、带着焦急的呼喊声:“海莲娜小姐!海莲娜小姐!你在哪里?”

是家族护卫和玛莎她们!他们终于循着之前的动静找过来了!

那两名教廷骑士显然也听到了声音,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透过头盔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停留已经不明智,面对拉文克劳家族的护卫,他们未必能占到便宜,而且眼前这诡异的樱桃树和那个拿着奇怪物品的小女孩,也让他们感到不安和难以处理。其中一名骑士迅速捡起同伴之前被击飞的长剑,两人没有任何犹豫,如同来时一般突兀,转身就迅速退入了茂密的铁杉林深处,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地上狼藉的打斗痕迹和那株静静伫立的、新生的樱桃树。

几乎在骑士消失的同时,几名拉文克劳家族的护卫气喘吁吁地冲进了这片空地,后面跟着脸色惨白、几乎要晕厥的女家庭教师玛莎和学者埃尔伍德。当他们看到空地中央那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生机勃勃的樱桃树,以及呆呆地站在树下、手中紧握着不明物品、手臂和脸颊带着划伤、裙摆沾满泥土和血迹(主要是女巫的)的海莲娜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梅林啊!这里发生了什么?”一名护卫失声惊呼,他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手紧紧握着剑柄,显然注意到了空地上战斗的痕迹和那尚未完全散去的、令人不适的魔法残留与血腥气。

玛莎哭着冲上前,一把将海莲娜紧紧抱在怀里,身体因为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小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我们找了你很久!这里……这里到底怎么了?”她检查着海莲娜手臂和脸颊的伤口,心疼得直掉眼泪。

海莲娜任由玛莎抱着,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目光依旧有些空洞,仿佛还沉浸在那巨大的冲击和女巫临终的托付之中。她感觉到自己紧握的手心里,那两件信物硌得生疼。耳坠和戒指……戈迪……红发女巫……樱桃树……教廷骑士……这些信息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却无法立刻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一名经验丰富的护卫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地面焦黑的痕迹和那些被斩断的树木,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这里有很强的对抗痕迹……还有……教廷裁判所那帮杂碎特有的‘净炎’残留!”他站起身,看向那株樱桃树,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这棵树……它的生命力场非常奇特,而且……它出现的位置……”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极其危险和诡异的冲突,而海莲娜卷入其中,并且奇迹般地生还了。

“先离开这里再说!”护卫队长当机立断,这里并非久留之地。“海莲娜小姐受了惊吓,需要立刻回去治疗和休息。”

玛莎和另一名护卫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几乎无法自己行走的海莲娜。在离开空地前,海莲娜忍不住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株在幽暗森林中静静伫立、散发着柔和生命光晕的樱桃树。它像一个沉默的墓碑,又像一个刚刚开始的、充满了秘密的传奇。

她被护卫们簇拥着,踏上了返回城堡的归途。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身体因为脱力和惊吓而虚弱不堪。但比这些更沉重的,是她紧握在手心里、那两件带着红发女巫最后体温和生命祝福的信物,以及那个沉甸甸的名字——“戈迪”。

她活了下来,被救了。但她的世界,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一个与她命运紧密相连的、充满了悲伤与秘密的托付,如同这秋日森林里无声落下的种子,深埋进了她生命的土壤中,不知何时破土而出。

戈德里克……海莲娜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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