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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傲慢的壁垒

斯莱特林家族的到来,像一块被投入拉文克劳这潭深水的、棱角分明且温度迥异的异质冰块,激起的涟漪无声却广泛地扩散开来。城堡内部原本相对统一的书卷气息,被一种来自水泽深处的、带着清冷与某种隐秘腥甜(或许是随行携带的魔法药材或宠物所致)的陌生气息所侵染。这种气息并非难闻,却无孔不入,仿佛在悄然改变着城堡内熟悉的魔法场域,让一些敏感的、用于监测魔法流动的水晶仪器在无人触碰时,会发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

作为东道主家族备受关注的次女,海莲娜不可避免地要被推至台前,履行一些必要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社交义务——比如,在家族长老们进行那些关乎“宏大叙事”的闭门磋商时,负责“陪伴”同样被排除在核心圈外的斯莱特林家族的年轻成员。而这个“荣幸”的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她和泰伦斯·贝勒身上。

会面被安排在城堡西翼一间被称为“镜廊”的休息室内。这间屋子采光极好,即便是在如今这个阴郁的午后,靠墙立着的几面巨大的、边框雕刻着繁复星空图案的银镜,也将窗外灰白的天光反复折射,使得室内显得异常明亮,甚至有些晃眼。空气里弥漫着拉文克劳家惯用的、带着柠檬与薄荷清香的清洁魔法气息,努力抗衡着那丝若有若无、来自客人的冷湿气。光滑如镜的深色木地板上,铺设着厚厚的、织有复杂几何图形的蓝色地毯,踩上去几乎无声。

海莲娜提前到了几分钟,她选择了一张背靠书架、面朝门口的矮脚沙发坐下,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入口,身后坚实的书架也能给她一种微妙的安全感。她今天穿了一件相对不那么正式的浅灰色羊毛长裙,试图淡化那种被精心打扮过的“展示”感,但浆洗得笔挺的领口和袖口依旧让她感觉有些束缚。她手里假装捧着一本摊开的、关于常见魔法植物特性辨析的厚皮书,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字句上,银灰色的眼睫低垂,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即将推开的门上,像一只察觉到危险靠近而提前竖起耳朵的小动物。

该死的社交。她在心里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要和一个理论上是你千年仇人、现在却顶着张无辜(或许并不那么无辜)少年脸的家伙,进行友好(虚伪透顶)的交谈?梅林的臭袜子!这简直比让她再去面对一次那株诡异的樱桃树还要让人难受。至少树不会用那种仿佛能把你从里到外解剖一遍的、冷冰冰的眼神盯着你。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泰伦斯·贝勒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质地精良却毫无装饰的长袍,衬得他肤色愈发苍白,像是久未见光的洞穴生物。他浅金色的头发柔顺地贴服着,整个人像一道沉默而模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房间。他进门后,脚步有瞬间极其短暂的停顿,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迅速而冷静地扫过整个房间的布局、光线角度、可能的出口,最后,才落在了坐在沙发上的海莲娜身上。

那目光,怎么说呢?海莲娜内心的小人立刻开始了疯狂吐槽:哦来了来了,经典的斯莱特林式审视!带着三分礼貌,三分疏离,剩下四分全是“让我看看你这拉文克劳的小脑瓜里除了书本知识还装了些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的隐晦优越感。简直就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潜在价值和风险,而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向她走来,步伐轻捷得几乎没有声音,只有袍角拂过地毯时带起的细微摩擦声。在距离她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是一个既不算失礼又明确划分出安全距离的位置。

“拉文克劳小姐。”他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和低沉,缺乏少年人应有的活力,每个音节都像是经过权衡后才被允许吐出。“希望没有让您久等。”

瞧瞧这用词,“拉文克劳小姐”,多么正式,多么……拒人千里之外。海莲娜腹诽着,面上却挤出一个符合她年龄的、带着些许腼腆和拘谨的浅笑,放下手中的书(动作略显刻意地显示了一下书名),站起身来,微微颔首:“并没有,贝勒先生。我也刚到不久。”

两人重新落座,中间隔着那张宽大的、摆放着一盆正在缓慢旋转的、散发着宁静魔力波动的水晶兰的矮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带着呜咽声的风,以及两人之间那巨大而无形的、名为“尴尬”的壁垒在无声地筑高。

泰伦斯坐姿端正,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平视,焦点却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显然没有主动开启话题的打算。他那张过于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打磨光滑的面具。

海莲娜内心的小人已经在捶地了:救命!这是要比赛谁先眨眼谁就输了吗?我们是要在这里静坐到天荒地老,等着蜘蛛在我们头上结网吗?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目光落在自己刚才放下的那本书上,找了个最安全、最不会出错的话题:“贝勒先生对魔法植物学也有兴趣吗?这本书里提到几种生长在水泽地区的稀有苔藓,据说对稳定某些水系魔法阵有奇效。”老天,这话题干巴巴得就像放了三天的面包屑。

泰伦斯的视线终于移动了一下,落在了那本书的封面上,停留了大约一秒,然后抬眸看向海莲娜,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略有涉猎。斯莱特林家族的领地内,水泽与幽谷遍布,相关的应用魔法更为普遍。拉文克劳小姐若是对此感兴趣,或许可以关注一下‘暗影之沼’的特有菌类,它们在……隐匿与防护方面,有独到之处。”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末尾那句看似分享的话,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属于斯莱特林的、关于自身领地与知识优越性的隐晦展示。

哦?这是在暗示我们拉文克劳只懂理论,不如你们斯莱特林实践出真知?海莲娜心里的小警报立刻滴滴作响。她维持着表面的温和,银灰色的眼眸却微微眯起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感谢您的建议。不过,我认为理论是实践的基石。只有充分理解魔植内部的魔力流转规律与古代如尼文的对应关系,才能更安全、更高效地应用,避免……不可控的副作用。毕竟,有些来自幽暗地域的菌类,其孢子本身就带有极强的迷惑性与潜在风险,不是吗?”她语气轻柔,甚至带着点求知欲,但话语里的锋芒却毫不掩饰地指向了对方提及的“隐匿”特性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

泰伦斯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冰层下突然窜过的一尾冷鱼。“风险,往往与收益并存。关键在于掌控者的能力与……意志。”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微放慢了一丝,“畏惧风险而固步自封,并非强者的选择,拉文克劳小姐。”

“但无谓的冒险,也绝非智慧的表现,贝勒先生。”海莲娜立刻接口,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浅笑,“真正的强大,在于明知风险却能找到规避或化解之道,而不是单纯地依赖力量去压制。您说呢?”她歪了歪头,做出一个略显天真的表情,心里却在冷笑:跟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幽灵讨论风险与智慧?小子,你还嫩了点!

两人对视着,脸上都挂着符合贵族礼仪的、浅淡而克制的表情,但目光在空中交汇处,却仿佛有细小的、冰冷的电火花在噼啪作响。试探,反击,隐晦的挑衅,包裹在礼貌言辞下的机锋……这哪里是十岁少女与十三岁少年的初次社交?这分明是两个披着孩童外衣的老狐狸(或者说,一个老幽灵和一个不知是早熟的小毒蛇还是跨越千年的老毒蛇)在不动声色地互相刮毛发,比比谁先被冻死!

镜廊内明亮的光线,此刻仿佛变得有些刺眼,将那无形的壁垒照得更加清晰。空气中,柠檬薄荷的清香与那丝冷湿气息相互缠绕、对抗,一如沙发上这两位各怀鬼胎的“年轻人”。

这场充斥着无声硝烟的“友好交流”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位前来传话的拉文克劳仆役打断。仆役恭敬地告知,两位年轻人可以自由活动,但仅限于城堡主堡的公共区域,因为长老们的正式议谈即将在位于城堡核心区域的“星辉密室”开始。

海莲娜和泰伦斯几乎同时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原因可能截然不同。海莲娜是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应付那条说话拐弯抹角的小毒蛇,而泰伦斯,或许也是厌倦了这种需要时刻维持面具的虚伪应酬。

他们一前一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离开了镜廊。沿着宽阔而冷清的主廊向前,越是靠近城堡的核心区域,空气似乎就越发凝滞。墙壁上悬挂的古老挂毯仿佛都屏住了呼吸,上面织就的魔法生物图案眼神呆滞,失去了平日的灵动。往来仆役的脚步放得极轻,脸上带着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当他们走到通往上层密室区域的螺旋石阶附近时,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人。罗伊纳和萨拉查·斯莱特林也在其中。罗伊纳依旧是那身墨黑色的正式长袍,站在离楼梯口稍远的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窗棂上轻轻敲击着,显然内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萨拉查则站在靠近楼梯的位置,身姿挺拔,墨绿色的袍子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他双手背在身后,黑色的眼眸望着那扇紧闭的、雕刻着日月星辰与复杂魔法锁的厚重橡木密室大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场,让他看起来不像个等待的旁听者,更像是个即将踏入战场的指挥官。

除了他们,还有几位两家稍显年轻的成员或重要助手,也都三三两两地聚在附近,低声交谈着什么,但声音都压得极低,像蚊蚋嗡鸣,给这片本就肃穆的空间更添了几分压抑。

海莲娜和泰伦斯默契地在人群外围停住了脚步,各自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海莲娜靠在一根雕刻着渡鸦浮雕的石柱旁,能清晰地感受到石柱传来的、古老而冰冷的触感。泰伦斯则选择了一处光线稍暗的壁龛阴影里,几乎要与背景融为一体。

密不透风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近处某些人因为紧张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的注意力,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扇紧闭的密室大门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得难以流动。

突然,门内隐约传来一个提高了音量的、带着激动情绪的声音,像是埃利奥特长老,但隔着厚重的门板,听不真切具体词句,只能捕捉到“……代价……”、“……无法独自承担……”等模糊的片段。

紧接着,另一个更加冷硬、带着斯莱特林特有腔调的声音响起,语气强势:“……必要性……优柔寡断才是最大的危险!……”

争论声时高时低,像闷雷在云层后翻滚。海莲娜屏住呼吸,努力竖起耳朵,试图从那嘈杂的噪音中剥离出有用的信息。

“……联合是必然,但方式……”这是罗伊纳父亲,那位通常沉默的学者家主罕见地、带着疲惫的声音。

“资源必须重新分配!尤其是那些……”一个斯莱特林长老尖锐的嗓音。

“防御的重点不应只在于边界,内部的……”埃利奥特长老试图插话。

“纯血家族的权益必须放在首位!这是底线!”又一个斯莱特林的声音,斩钉截铁。

“情报……共享……教廷的动向……”某个拉文克劳成员提议。

“风险……如何确保忠诚?”冷硬的质疑。

碎片化的词语,破碎的句子,像一块块冰冷的、带着棱角的石头,从门缝底下被扔出来,砸在门外等待的每个人心上。“联合”、“资源”、“防御”、“纯血”、“忠诚”、“风险”、“代价”……这些词语本身并不出奇,但在此刻这种高度紧张和秘密的氛围下,被那些压抑着激动、愤怒或忧虑的语调说出来,却组合成了一幅充满不确定、博弈与潜在裂痕的、令人不安的图景。

海莲娜看到罗伊纳敲击窗棂的手指停了下来,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泛白。她墨黑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思虑。萨拉查依旧背对着众人,望着那扇门,但海莲娜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手指微微收紧了。

就连躲在阴影里的泰伦斯,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苍白侧脸上,肌肉也似乎绷紧了些,灰蓝色的眼眸里不再是全然的冷漠,而是多了一丝极其专注的、仿佛在分析战场情报般的锐利。

海莲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哪里是盟友之间亲切友好的磋商?这分明是两大势力在危机逼迫下,艰难而充满算计的利益整合与路线之争。拉文克劳的谨慎与包容,斯莱特林的激进与排外,在这扇门后激烈碰撞。所谓的合作,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如此脆弱而充满分歧的基石之上吗?她不由得想起萨拉查之前那番关于“纯粹血脉”的言论,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内的争论声渐渐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闷的、仿佛达成了某种临时妥协的寂静。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依旧紧闭着,像一只缄默的巨兽之口,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与秘密,只留下门外这群年轻的、被排除在决策圈外的继承者们,在凝滞的空气中,各自消化着那零星泄露出的、沉重而无力的信息碎片。

仿佛度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那扇象征着权力与秘密的厚重橡木大门,终于伴随着一阵低沉而冗长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呻吟声,被从内部缓缓推开。

首先走出来的是两家的长老们。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疲惫,以及那种经过激烈博弈后强行维持的、公式化的平静。埃利奥特长老的眼角皱纹似乎更深了,但他依旧对等候在外的罗伊纳和萨拉查等人微微颔首,眼神传递出一个“稍安勿躁”的讯号。斯莱特林家族的一位首席长老,那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者,则径直走到萨拉查身边,低声快速耳语了几句,萨拉查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有墨黑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显示他正在飞速消化得到的信息。

没有欢呼,没有明确的宣告,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氛围变化,明确地告诉所有人——某种初步的、有限的、或许布满裂痕的同盟关系,已经在这间密室里,艰难地达成了。

接下来几天,城堡内的氛围变得更加微妙而忙碌。具体的合作细节开始像渗透的水一样,缓慢而谨慎地在有限的高层之间流转。护卫们的巡逻路线似乎进行了一些调整,变得更加高效且覆盖了之前的一些盲区。一些来自斯莱特林家族的特有魔法材料被小心翼翼地运入城堡的特定工坊,而拉文克劳家族擅长绘制的精密魔法阵图副本,也被封存在特制的匣子里,由专人护送前往斯莱特林领地。

在这种“合作”的大背景下,海莲娜和泰伦斯这两个被象征性安排在一起的“年轻纽带”,也不得不增加了接触的频率。虽然大多数时候依旧是令人尴尬的沉默和礼貌而疏远的简单问候,但总比一直大眼瞪小眼要强点——海莲娜苦中作乐地想。

这天下午,他们被安排一同整理城堡图书馆某个偏僻角落里的、一批新近从家族秘库中调取出来的、关于古代魔法战争史的卷宗副本。这项工作枯燥但重要,据说是为了给双方的合作寻找历史上的“先例”和“经验教训”。

图书馆的这个角落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悬浮的、散发着稳定白光的魔法水晶提供照明,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羊皮纸特有的、带着微微酸腐和尘埃的气息。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两人各自占据了一张长桌的一端,默默地翻阅、分类着那些字迹潦草、有些甚至因为年代久远而边缘破损的卷宗。

海莲娜正对着一份描述某场古老战役中,一支精灵游骑兵部队如何利用森林地形,以少胜多,击溃了数倍于己的、被黑暗魔法侵蚀的巨人军团的记载出神。卷宗上的文字古奥拗口,夹杂着大量已经失传的精灵语词汇和简略的战术符号。她看得有些吃力,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下意识地低声念出了一个反复出现的、似乎是精灵游骑兵指挥官名字的音节,那音节古怪而绕口。

就在她尝试拼读第二遍的时候,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从长桌的另一端响起,打破了这片角落的沉寂。

“那个词,按照古精灵语东部森林氏族的发音规则,舌根应该再压低一些,气流从鼻腔后端通过。你刚才的读法,更接近现代通用语对那个名字的误传。”

海莲娜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泰伦斯依旧低着头,目光似乎还停留在他面前那份关于古代黑魔法防御工事的卷宗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无意识的学术纠正。他苍白的手指正轻轻点着卷宗上的某个复杂符文,神态专注。

海莲娜愣住了。不是因为他的纠正本身,而是……他刚才那句话里透露出的,对古精灵语发音规则的熟悉程度,以及那种精准到近乎苛刻的考据癖,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三岁少年应有的知识储备。这甚至超越了许多以博学著称的拉文克劳学者。这家伙……是打娘胎里就开始啃这些发霉的卷宗了吗?

她心里吐槽归吐槽,但一种对于知识的纯粹好奇(以及一丝不愿在对方擅长的领域露怯的好胜心)让她忍不住追问,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请教意味:“贝勒先生对古精灵语很有研究?这份卷宗里的很多词汇和记述方式都太古老了,理解起来很有难度。”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学术讨论,试图淡化那瞬间的诧异。

泰伦斯终于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潭映不出星光的深水。他看向海莲娜,目光在她手中那份关于精灵游骑兵的卷宗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有一闪而过的、仿佛触及某个遥远记忆的恍惚,但很快又被惯有的冷静所覆盖。

“算不上研究。”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斯莱特林的古老藏书中,有不少涉及……非人魔法种族的记载。精灵,作为曾经与人类关系密切、拥有独特魔法体系的种族,其语言和历史,是理解许多古代魔法契约和失落技艺的关键。”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卷宗粗糙的边缘摩挲着,“尤其是关于他们如何将自身魔力与自然环境共鸣,转化为战术优势的部分……很值得分析。”

他这番话,依旧带着斯莱特林式的、将知识视为工具和力量的实用主义色彩,但其中蕴含的见识深度,却让海莲娜无法再简单地将他视为一个只会复述家族教条的、傲慢的少年。他显然是真的读过,并且思考过。

海莲娜压下心中的波澜,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试图引导出更多信息:“确实。这份记载里提到,那支精灵部队似乎能通过一种特殊的‘共鸣’,引导森林本身的意志来对抗敌人,这听起来几乎像是……传说中的自然魔法。但卷宗里语焉不详,似乎当时的记录者也无法完全理解这种力量。”

泰伦斯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灰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像是在审视卷宗上的文字,又像是在回忆什么。“自然魔法……”他低声重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讽刺的意味,“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深度的‘同化’与‘引导’。精灵天生拥有与元素和生命网络连接的能力,但这也使得他们……更容易被强大的、外部的意志所‘共鸣’和……影响。”

他的话语在这里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那个“影响”一词,被他用一种近乎气音的方式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海莲娜的心脏猛地一跳!引导?同化?被外部意志影响?这……这似乎隐隐指向了她手中那两件精灵信物带给她的感觉,以及……那个关于“戈迪”可能被教廷控制的猜测!泰伦斯是无意中提及,还是……他也知道些什么?关于精灵的弱点?

她强忍着立刻追问的冲动,银灰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泰伦斯,脸上露出被知识所吸引的表情:“您的意思是……精灵的这种力量,其实是一把双刃剑?既能让他们强大,也可能成为他们的……弱点?”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

泰伦斯的目光与她在昏暗的光线中相遇。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移开视线。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冷的迷雾在缓缓流动,隔绝了所有的情绪,却又好像隐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秘密。他看着她,看了大约两三秒的时间,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疏离,而是带上了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在透过她看某种更深层东西的探究。

“任何过于依赖外界的力量体系,都必然存在被反向制约的风险。”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尤其是当这种力量,与生俱来,深深烙印在血脉之中时。它既是恩赐,也可能是……最无法摆脱的枷锁。在古老的战争中,不乏……被更强大、更邪恶意志操控的精灵,他们美丽而强大的身躯,最终都化为了……最可怕的战争机器。”

说完这番话,他不再看海莲娜,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自己面前的卷宗上,仿佛刚才那段涉及古老秘辛与力量本质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般。

图书馆的角落重新陷入了沉寂,只有魔法水晶稳定的白光和羊皮纸翻动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但海莲娜的心,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波澜骤起。

泰伦斯·贝勒……他绝对不简单。他那超越年龄的知识,他对精灵特性那种近乎一针见血的剖析,尤其是最后那段关于“被操控的战争机器”的话……这真的是一个普通的斯莱特林少年能轻易说出的见解吗?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了海莲娜的心头。

他,会不会也……

图书馆的偶遇和那场看似偶然的学术交流,像一根细小的探针,在海莲娜与泰伦斯之间那堵厚厚的、由戒备、疏离和千年宿怨筑成的壁垒上,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缝隙很小,不足以让光线透入,却足以让一些冰冷而危险的猜测,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

接下来的接触,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新的色彩。海莲娜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仅仅将泰伦斯视为一个傲慢无礼、秉承家族偏见的斯莱特林少年。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他,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看似无意的停顿、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

她发现,泰伦斯在独处时(比如在长廊擦肩而过,他以为无人注意的时候),那双灰蓝色眼眸中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某种沉淀已久的阴郁。那不仅仅是少年老成,更像是一种灵魂被长久禁锢后流露出的、麻木的倦怠。他在应对萨拉查或其他斯莱特林年长者时,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但海莲娜捕捉到过他几次在萨拉查转身后,那微微松一口气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肩膀松弛,以及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有关注,有衡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这家伙,心里藏着事。而且,绝不是小事。海莲娜几乎可以肯定。他那个关于精灵“容易被外部意志影响”、“化为战争机器”的论断,太精准,太……像是亲身经历过什么,或者目睹过类似的悲剧。结合他远超常人的历史与语言学知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骗鬼呢!

难道他真的也是……重生的?和她一样,从那个千年之后、充满了悔恨与执念的幽灵状态归来?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认出她了吗?在镜廊初次见面时那瞬间的眼神震颤,是因为他也感受到了那该死的、跨越千年的“熟悉感”?

她不敢确定。泰伦斯·贝勒像一本用最复杂的密码写就的、封面还覆盖着坚冰的书,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一页页地去尝试解读,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触发未知的危险。

而他所提及的,关于精灵力量本质的“枷锁”论,更是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却又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戈迪”……那个拥有精灵血脉,可能正是教廷“绯红利刃”的少年。如果他体内流淌着如此强大而敏感的血脉,那么他在教廷那种极端环境下长大,被灌输了完全相反的、仇恨魔法的信念,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屠杀同类的训练……这会对他的灵魂造成怎样的扭曲和摧残?

“被更强大、更邪恶意志操控的精灵”……“最可怕的战争机器”……

泰伦斯的话,像恶毒的预言,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或许有着如火红发、如林深眸的少年,他天生属于自由与自然的灵魂,被强行塞进了教廷打造的、冰冷而血腥的铠甲里,他强大的精灵本能不是被用于守护生命,而是被扭曲、被利用,变成了高效屠杀的工具。他母亲留给他的信物,那蕴含着宁静月华与生机勃勃自然之力的耳坠与戒指,是否就是为了对抗这种“操控”与“扭曲”而存在的钥匙?

这个推测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与愤怒。不是为了那个尚未谋面的“戈迪”,更多的是为了那位在生命最后时刻,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期盼的红发母亲。她的托付,比想象中更加沉重,更加……紧迫。

然而,她现在能做什么?她只是一个十岁的拉文克劳次女,被困在家族的庇护(或者说监视)之下,身边还多了一个身份不明、意图难测的“重生”嫌疑犯泰伦斯·贝勒。她甚至无法确定“戈迪”是否真的存在,又身在何方。

斯莱特林家族的访问,在一种表面合作达成、内里暗流涌动的状态下,接近了尾声。最终的联合声明语焉不详,只强调了两大家族在面对“共同挑战”时将保持“密切沟通”与“有限度的协作”。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扇密室大门后达成的,只是一个脆弱而充满算计的临时联盟。

在斯莱特林家族离开的前夜,城堡举办了一场小型的送别晚宴。气氛比欢迎时似乎轻松了一些,但那份谨慎与隔阂依旧存在。海莲娜和泰伦斯作为年轻一辈,依旧被安排在同一张餐桌的末位。

席间,趁着长辈们在进行最后阶段的、充满机锋的告别辞令时,海莲娜状似无意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对身旁一直沉默的泰伦斯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延续那天在图书馆的话题:

“贝勒先生关于精灵力量易被操控的见解,令人印象深刻。看来,过于强大的天赋,有时确实是一种诅咒。”

泰伦斯正在切割一块烤肉的刀叉,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他没有转头看她,依旧目视着餐盘,苍白的面孔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过了几秒,他才用同样低沉的、近乎耳语的声音回应,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井中:

“诅咒与否,取决于持有者的意志,以及……是否找对了打开枷锁的钥匙。否则,再美丽的造物,也终将沦为……他人手中的利刃。”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继续专注于手中的餐食,仿佛刚才只是发表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餐后感言。

晚宴的喧嚣,长辈们的祝酒词,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海莲娜坐在热闹之中,却感觉周身被一股无形的寒意所包裹。

钥匙……利刃……

泰伦斯·贝勒,你究竟知道多少?而你,又到底是谁?

斯莱特林的车队,终于在次日清晨,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拉文克劳领地边缘的浓雾之中。城堡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海莲娜站在塔楼的窗前,望着远方那吞噬了车队踪影的、灰蒙蒙的雾气,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贴身口袋里的、那两件微凉的精灵信物。

那沉重的枷锁,宛如命运的镣铐,已经无情地展现在眼前,令人无法忽视。而那把寒光四射的利刃,高悬在未知的深渊之上,仿佛随时都可能坠落,给人带来致命的一击。

而她,那个本就如同迷雾一般迷离难测的女子,其重生之路更是如同被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险恶异常的谜团之中。这个谜团如此幽深,让人摸不着头脑,仿佛永远也无法找到出口。

然而,泰伦斯·贝勒所留下的,绝对不仅仅是一次充满玄机的对话那么简单。那更像是一道悬而未决的谜题,一道关乎着往昔与未来的谜题。这个谜题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紧紧地吸进去,让她在其中苦苦挣扎,却始终找不到答案。

尽管答案似乎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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