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里德尔完全无视了她。
任何偶遇时刻,他都会表情冻结,视线抬远,脚步加快,像匆匆经过一团刺鼻的空气。
显然,他无法忍受回想起那狼狈一幕。
休日和假期,里德尔更频繁地独自外出,消失在伦敦的其它街道。行踪神秘的几个月后,他回来时,开始带着一些新东西。
有时,他抱着昂贵的、文法学校才会用的书本,轻快地上楼;有时,他裹着新外套,兜里揣着叠好的纸或信封,面色凝重。
如果帮工或科尔夫人问起,他的理由总是滴水不漏。
日子流逝,里德尔对自身表象的控制力越发精进。在来访的社会人士面前,他像个上流社区弄丢的小绅士。而孤儿们中,他的恐怖阴影,变得更隐蔽,更无从指控,却也更具压迫力。
埃忒尔偶尔会在街头望见他,打扮朴素整洁,看来彬彬有礼又惹人怜悯。
结合他消失的富人区方向,他大概不想靠科尔夫人申请资助,打算自己寻找机会。
白教堂街,是埃忒尔出门的首要目标。她在商贩小铺间游走,收集一些边角料食物,作为营养补充。
有时运气好,还能从好心老板那里得到些像样的补给。这些都是力量和头脑的宝贵养料。
她个头窜得很快,两年间,孤儿院发的宽松灰袍都换了三次尺码。
每次经过里德尔附近,她就暗自比较,满意地发现就算对方年长两岁,也没比自己高出多少。
埃忒尔九岁的暑假,科尔夫人开始帮她准备申请入读中学的资助。毕竟,最好留够时间走流程和各种手续,还要有时间选择学校、备战入学考试。
但一个插曲,一位特别的访客,带来了奇妙无比的转机。
七月下旬的一天,午餐后,埃忒尔照例在房间里,研究几份助学方案说明和招生细则。
外边,有两个人的脚步踏上楼梯,分散了她的专心。
科尔夫人走在前面,是的,很熟悉,跟着是一个陌生的、特殊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位身材不小的访客,穿的似乎是一双跟不算低的皮鞋。
埃忒尔开门探头望去,正好看到客人走上往三楼的阶梯。
一个高个子男人,长发和半长胡须都是浓郁赤褐色。更惹眼的,是他那身艳丽的紫红色西服,裁剪考究,即使在昏沉光线里,料子也泛着华贵光泽。
她听见,模糊说话声后,他们敲开了里德尔的房门。很快又是关门声,科尔夫人单独走开了。
里德尔这个暑假一反常态,总闭门不出,流连房间和图书室,醉心学习。埃忒尔之前猜,他已经通过个人渠道,定下了资助人,正筹备文法学校的招生选拔。
神秘的华丽访客,就是里德尔的资助人?她直觉感到不像。
那个人,穿得鲜艳又夸张,却仪态沉稳,置身在这和他格格不入的场合,风度从容。不像个会被里德尔迷惑的心软富翁。
特别,古怪,又吸引人。
埃忒尔满怀兴趣。她打定主意,等访客离开时,要去楼梯口巧遇。
隐约传来一声惊恐的怒吼。埃忒尔抬头,看着天花板之外的方向。里德尔这样失态,真是久违了。
如果是带来资助的上流人士,她相信,里德尔就算忍到咬碎后槽牙,也会装得乖巧得体。
不再有音量失控的声音,没有人离开里德尔的房间。那声怒吼竟然没有毁掉会面。
这说明,里德尔即使被冒犯、暴怒难忍,也无法拒绝访客带来的话题。而那个人的拜访目的,不受里德尔本性如何所影响。
等到开门声终于再度响起,埃忒尔径直小跑到楼梯口前。她侧身站在墙边,既能引起注意,又不会无礼地堵住路。
装扮奇异的高大男人刚转下楼梯平台,就看到她,停了步。埃忒尔发现对方的眼睛是湛蓝色,伦敦最晴的天也没有这样透的蓝。和紫红色西服很搭配。
对方目光的清澈穿透力,与里德尔那种刀子般对人又捅又剜的气势不一样。这样的观察,并不引她反感。
“下午好。”埃忒尔没有掩饰神色里的探究,“您是一所学校的老师吗?”
湛蓝眼眸眨了眨。男人露出温和的笑意。
“下午好。”他的声音柔缓悦耳,“很有趣的猜测,为什么你认为我是老师?”
“我在楼下都能听见里德尔大吼,但您和他还谈了很久。”埃忒尔瞟了一眼三楼。
“他发了脾气,说明您不提供个人资助或收养机会。他谈了下去,证明您对他很重要。您看起来,不是教养所或者疯人院的人,也不像在通常的学校工作。”
她说到“通常”时,不禁多看了看那件耀眼的西服,又重新凝视着男人的眼睛。
“他现在最想要的,是进入好学校。所以我猜,您为一所特别的学校招生,很可能是老师,而且学校或许提供助学金。”
蓝眼睛里闪过惊讶和愉快。埃忒尔确定了猜测。
“很好的逻辑推理,孩子。那么,这也是你过来等我的原因?”对方稍微弯腰看着她,笑意和眼中的专注都增加了。
埃忒尔坦然点头,同时想着他真高啊。她希望自己以后也能长这么高。
“我想,如果您的学校是出于……特别资质,选中了里德尔,或许您可以看看我是否也有资质。”
一个圆滑的说法。万一那所学校和她的特殊本领无关,这么说也不会引起风险,只不过是出于自信的自荐。
但埃忒尔更相信这事一定有关。
访客怀着近乎审视的兴趣打量她,正要开口。走廊中段有扇门打开,科尔夫人匆匆出现。她见访客站在楼梯口,急忙上前。
“邓布利多先生,已经谈好了吗?我送您——”她顿住,目光找到了旁边的小身影。
“啊,没打扰您吧?这是埃忒尔,很有天分的孩子。”她介绍道,接着转向埃忒尔。
“埃迪,邓布利多先生……来自一所非常好的学校,”科尔夫人说着,眼神出现瞬间的迷茫空白,随即变得坚定。她轻轻按住埃忒尔的肩膀,好像认定这学校优秀极了,机会不容错过。“霍格瓦特?霍格威治?”
“霍格沃茨。”邓布利多温和地纠正。他的视线扫过科尔夫人带关怀意味的动作,扫过埃忒尔期待的面孔。“我还有时间,也很乐意再聊一聊。”
埃忒尔带着邓布利多走进房间,摆好唯一的椅子,自己坐在床尾。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邓布利多看。这当然有些无礼。但她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么有兴趣观察的人。
邓布利多坐到椅子上,唇边仍是柔和笑意。埃忒尔注意到,他高挺的鼻梁有一处歪扭,似乎严重断裂过,又没有及时预后地长合了。
赤褐,紫红,湛蓝,细部绣花和纽扣的金色,齐聚在高大优雅的形体上,好一个靓丽夺目的奇迹。这份存在感,让简陋小房间显得格外拥挤。
“您的学校招生,是不是根据这种本领?”埃忒尔双手垂在身侧,撑着床沿,上半身微微前倾。床头的一张传单轻快地跳起来,翻了个身。
邓布利多的目光跟着传单落下,其中没有惊讶,而是浮现一缕思忖。他的温和笑意并未褪去。
“非常精准的展示和提问。”他回视埃忒尔,声音明朗地说,“是的,霍格沃茨的存在,正是为了教导像你、像汤姆·里德尔这样,天生拥有这种能力的年轻人。”
“这是杂志和广播里说的心灵促动力?还是魔法?还是说我们是外星文明后代?”埃忒尔兴致盎然地说,“我可以看看您的能力吗?”
邓布利多意外地眨眨眼,大概被她的用词逗乐了。他的笑声像阵轻柔微风。
“我们是巫师。”他从西服内袋抽出一根细棍,优雅地转动手腕,小幅度将它挥舞着。“我们称这些为魔法。”
那张传单浮了起来,转眼变作一只纸鹤,灵活地扑着小翅膀。纸鹤绕埃忒尔飞了一圈,落在她手边。
“我相信是由于年龄,你并不在今年的入学名单上。不过我能肯定,你的名字已经被学校登记在册。”邓布利多收起棍子,说道,“每年七八月,学校会给满十一岁的小巫师发送入学通知,派老师接引没有巫师长辈的新生。”
“我明白了,先生。”埃忒尔说。她低头拿起纸鹤,翻来翻去地观察。它现在完全是枚普通折纸,一动不动,原本印着的文字无影无踪。
“巫师,魔法学校,有一个巫师们的世界。而我需要再等两年。”
纸鹤肚子上,一个华丽的盾牌型徽记映入她眼帘。大写花体字母H,周围有四个不同的动物。
“您在里德尔面前,肯定不是弄出会飞的纸鹤。”埃忒尔忽然抬起头说,想到里德尔也有今天,她忍不住露出狡猾的笑容,“谢谢您,让我欣赏到他动听的高音。”
“汤姆的质疑很尖锐,需要更有力的展示。”邓布利多平和地说,看来不打算谈里德尔失态的原因,“你们不太合得来?”
“合不来。因为我不怕他,我们都会魔法,他不能像恐吓别的孩子那样对我。”埃忒尔自信地说,“我不喜欢听他的,还能把他对付我的手段还回去。”
“可以理解。”邓布利多轻柔地说,“你平时用魔法做哪些事情?”
这个人想知道的,不是她的回答内容本身。埃忒尔如此察觉,并没有被试探的不悦。
她不反感被邓布利多了解,还好奇在他的眼光中、头脑中,自己会呈现什么样子。
与邓布利多交谈的感觉,在对他外表的观察之上,引发了她的更多兴趣。
“悄悄帮自己一点忙,不用太多。”她认真地看着邓布利多,“我以前在的孤儿院属于教会,欺负我的孩子受伤了,他们就叫我魔鬼,幸好院长不是很虔诚的教徒。我还不够强,解决不了很多麻烦,所以我很注意程度。”
“审慎和衡量,确实是极其宝贵的意识。”邓布利多用了赞许的口吻,同样认真地凝视她,“作为未受训的孩子,完全凭自行摸索使用魔法,并且自我制约,这很优秀,没有理由追究什么。”
他轻轻将双手靠在膝上,让修长十指的指尖相碰,更严肃地说:“不过,你需要知道,入学后的未成年巫师不得在校外用魔法,严重违纪会被开除。而且,进入我们的世界后,就必须遵守我们的法规,向非巫师人士保密我们世界的存在。违反保密法规,会被魔法部——巫师的管理组织——严重惩罚。”
埃忒尔一愣,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说:“我知道了。”
做个巫师,就要面对巫师世界的规则。她会的。面对规则,该遵守时表现服从,给接纳培养自己的学校和教授应有的尊重。
但另一边,她也在想,等到了解那个世界,可以谨慎利用空隙,等到变得足够强大,也许能尝试改写不够实用的条文。
保密法,这个概念,让她直觉地感到些许不对劲;而她向来相信,让自己直觉不适的东西,往往在看似简单的情况下,有很难修理的深厚问题。
——自然,这些质疑权威的念头,不合适告诉刚认识的教授。
她脑海里默默转过的思绪,想必面前的教授还是能看出一二。
“规则的存在,有时是为了保护,有时是为了秩序。理解规则背后的土壤,对不同选择来说,都同样重要。”邓布利多继续说,声音里的郑重有所增加。
这话介于训诫和提醒之间,不是直接否定或警告,还包含对她理解能力的认可,甚至对于“不同选择”的暗示。
这样的交流态度,像份充满诚意的礼物。
“我会记住的,教授。”埃忒尔用毫不含糊的语气说,心底盛着安静的喜悦。
她意识到谈话已近尾声,略一思索,望向邓布利多的眼睛,以纯粹的好奇发问:“您对我的观察很仔细,我可以知道您看见了什么吗?”
对这不带情感立场的探究欲,邓布利多脸上显出讶异与一丝欣赏。他的蓝眼睛和声音再次温和起来。
“一个机敏的小巫师,好奇,大胆,懂得观察外界和自己,敢于思考,很有主见。这样的学生,让教育者倍感责任重大。因为你们会涉足的道路,无论深度广度还是方向,都有更多的可能性。”他清晰地说。
“谢谢您。”埃忒尔说。她祈祷般交握双手,散发出从心底涌起的期待。
“那么,教授,两年后,还会是您来接我吗?”
“如果学校没有意外的安排,”邓布利多微笑着说,语气令人安心,“我会很乐意亲自前来。”
埃忒尔松了口气。她正准备起身,又停下动作,想起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最后,我还可以问一件关于学校的事吗?”
“当然可以。”邓布利多面带鼓励地点头。
“学校的伙食怎么样?”埃忒尔问,这个问题与学校的教学质量同等重要,“能吃饱吗?种类多吗?”
邓布利多显然没预料到。他确实怔住了。随即,一阵完完全全的愉快笑声从他胸腔里发出,飘散在小房间里。
那阵笑鲜活、放松,掀开了他身上神秘智者式的疏离感。他的长发在屈身颤抖间散落,弯起的蓝眼睛闪闪发光。
“我可以保证,”他笑完后,柔声说着,用指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将几缕发丝拨回去,“霍格沃茨的餐桌,一直在整个魔法界享有盛名。”
“那太好了。”埃忒尔非常满意。
知识,魔法,食物和营养的充足。未来大有可期。
她站起身,主动提出:“教授,我送您吧。科尔夫人肯定忙得团团转。”
走下楼梯,穿过前厅时,埃忒尔注意到邓布利多一直自然地放缓步子,适应她的步幅。
她暗自加快了脚步。邓布利多的步伐依旧从容,却恰好保持与她同行的节奏,未流露出任何刻意的迁就。
院子大门前,邓布利多伸出手,目光里只有温和色彩。
“就此告别,埃忒尔。期待两年后的再见。”他说。
“再见,邓布利多教授。”
埃忒尔和他握了手,站在打开的大门内侧,目送那个耀眼的身影远去,融入灰蒙蒙街道上的人流。
对两年后的再会,她满怀清晰而炙热的期待。
回到房间,埃忒尔捧起床边的纸鹤,摸着纸折的小脑袋,松弛地往床上一倒,靠进叠起的毯子里。
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一切变得更好?她想着,快乐地让纸鹤在手心转着圈。
——可能是,未来两年只会在暑假碰上里德尔,而且他还不能用魔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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