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一早,贾葳结束早朝,便径直往太仆寺衙署去了。
夏日早晨的风带着一丝热意,吹拂着他官袍的广袖,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着的沉郁。
有些事,避无可避,终须面对。
太仆寺衙署内略显冷清,唯有几个主事、录事恭敬地迎候。
贾葳无心寒暄,略一点头,便命人将银库账册悉数搬来。
值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陈年账册散发的墨臭与尘霉气。
贾葳净手落座,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沉甸甸、关系着大雍马政命脉的总账。
账目一列列,数字一行行,贾葳的目光扫过,心却一分分沉入谷底。
太仆寺银库,其财源主要来自四途:
马价银——养马户将应缴纳的马匹折成银两缴纳;
草料银——原养马户按照每匹种马二两缴纳的草料银;
牧地租金——牧马草场被垦殖后,向垦种者征收的地租银;
桩朋银——马匹倒毙、走失或使用损伤后,由相关官员、军士按例赔偿之银。四项收入,皆系于一个“马”字。
这太仆寺银库,也曾有过极尽辉煌的岁月。
据载,四十多年前,太上皇收缩对外用兵之策,边镇军马需求暂缓,银库岁入竟高达七八十万两白银。
经年累积,库藏最丰时,曾一度突破千万两之巨!
须知,彼时户部所辖之太仓银库,常年存银亦不足二百万两。
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一座几乎满溢的银库矗在那里,怎能不引人觊觎?
边镇军饷短缺?
无妨,太仆寺有钱,可暂借;
各地灾荒赈济不足?
无妨,太仆寺有钱,可挪移;
太上皇欲修葺宫观、炼丹求长生?
无妨,太仆寺有钱,可支用;
诸位皇子成年开府,用度浩繁?
无妨,太仆寺有钱,可拨付。
借、挪、支、拨……名目繁多,有借无还。
四十载光阴流转,千万雪花银便如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殆尽。
贾葳指尖划过最新一页的结余数目,那刺眼的“八万两”让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马政于国防,干系何等重大?
这太仆银,最初设立的本意,是为购买、孳养战马,巩固国防。
如今却硬生生成了填补朝廷各项亏空的“备用囊袋”。
如今再看,库空如斯,马政更是败坏到了极致——账册所载,如今全国在册官马,竟不足一万之数!
且多年未曾系统点验,其中老弱病残、虚报冒领者几何,尚是未知。
贾葳对着那寥寥数字的结余,正自发呆,值房门被轻声叩响。
太仆寺少卿周文彬略显紧张地引着一人进来。
来人身着绯色孔雀补子官袍,面容清癯,正是户部左侍郎刘子轩。
他亦是贾葳在国子监时的同窗好友刘锦年之父,官居正三品,比贾葳这从三品的太仆寺卿高了一级。
贾葳敛起心神,起身相迎:“刘大人。”
刘子轩看着眼前身形单薄、面色略显苍白的贾葳,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似是怜悯,又似是无奈,最终化作一声轻叹:“茂哥儿……贾大人。”
他改了称呼,语气却仍带着几分长辈的温和。
贾葳命人看茶,二人分宾主坐下。
寒暄不过两句,刘子轩捧着茶盏,沉吟片刻,终究道明了来意。
南直隶等地夏日暴雨成灾,江河泛滥,灾民数十万,亟待赈济。
然户部银库早已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多年,实在无力支出这笔巨款。
“内阁与陛下之意,”刘子轩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轻轻推到贾葳面前,“是请太仆寺暂且支援银八万两,以解燃眉之急。此有陛下朱批及内阁票拟。”
贾葳目光落在那份公文上,只觉得一股冰寒之气从指尖瞬间窜至头顶。
八万两!恰好是太仆寺银库仅存之数!
所以,他这新任太仆寺卿,竟是最后一个知道这家底即将被搬空的人?
内阁诸公,陛下的心腹近臣,口风竟严实至此!
若到此刻他还看不出这是针对他这新官、乃至针对整个太仆寺的一场精心算计,他这官也不必做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悲凉涌上心头。
早朝之上,户部尚书还在廷前侃侃而谈,竭力维持着朝廷体面,转眼间,这千斤重压便不由分说地要转移到太仆寺这早已千疮百孔的瘦骆驼身上。
“之前指挥使施鑫不是从袁家抄出了三艘大船的财物吗?你们户部怎么会没钱?!”
刘子轩看着这个瘦弱的世子侄,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对上他的目光,贾葳算是知道了,这不是自己能问的。
但抛开这一部分不谈,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若就此认下,日后太仆寺便真成了谁都能来啃一口的肥肉,而他贾葳,便是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缸的冤大头。
“刘世叔,”贾葳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冷硬,“此事关乎重大,请容下官面圣陈情。”
刘子轩似乎早料到如此,并未阻拦,只又叹了一声:“贾大人……陛下亦有难处。”
贾葳不再多言,起身拱手,即刻命人备车,直驱皇城。
乾清宫外,内侍通传后,贾葳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步入殿中。
皇帝正批阅奏章,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与焦躁。
“臣,太仆寺卿贾葳,叩见陛下。”贾葳撩袍跪倒,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
皇帝抬了抬眼:“平身。贾卿此时觐见,所为何事?”
他显然已知晓其来意,语气平淡,甚至有些不耐。
贾葳却未起身,反而以额触地,再拜而言,声音陡然带上了哽咽:“陛下!臣今日初核太仆寺账目,触目惊心,五内如焚,不得不冒死觐见,陈情于我皇!”
皇帝执笔的手一顿,蹙眉看向下方跪伏的年轻臣子:“哦?何事竟让贾卿如此失态?”
“陛下!”
贾葳抬起头,眼圈竟已微微泛红,并非全然作伪,而是积压的震惊、愤怒与对国事的忧虑在此刻爆发:“我朝太仆寺银库,账上存银仅余八万两!而各地在册马匹,竟不足一万!臣非户部之臣,亦知国用艰难,然马政乃军国之本,羸弱至此,臣……臣心惊胆寒,夜不能寐啊!”
他语速渐快,情绪愈发激动:
“陛下明鉴!太仆寺之银,名为马价、草料、牧租、桩朋,实则皆系于马!太祖时期,官马逾二十万匹,分养于各边镇、苑马寺,太仆银库岁入丰盈,皆用于买马、养马、奖劝孳生!可四十年来,或因边饷,或因赈济,或因……或因其他用度,”他顿了顿,未敢直言上皇及皇室开销,“屡屡挪用,几无休止!至今库藏空空,马匹锐减!”
“臣非惜财,实是忧国!如今北疆鞑靼诸部,虎视眈眈,骑□□锐。若彼等瞅准时机,铁蹄南下,我边军将士凭何抵御?莫非要以血肉之躯,步战迎击铁骑冲阵吗?陛下!一旦边关有失,烽火燎原,则社稷危矣!届时纵有千万金银,又何补于事?”
这番话已是极重,侍立在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夏守忠与秉笔太监齐游皆听得面色发白,冷汗涔涔,偷眼去瞧皇帝脸色。
皇帝果然面露愠怒,将手中朱笔重重一搁:“贾葳!你放肆!边境安稳,岂容你妄加揣测,危言耸听!”
“臣不敢!”
贾葳再次叩首,声音却愈发悲怆:
“臣绝非危言耸听,乃是据实直言。陛下,太仆寺如今非但无银,更无马,各地草场牧地被侵占、隐没者十之**;马户困于徭役、赔补,逃亡者甚众;现存马匹老弱病残,不堪骑乘者不知凡几。臣昨日方到任,尚未及清查,然仅观账目,已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若再将这最后的八万两挪去赈灾,太仆寺便名存实亡!马政崩坏,国防大计置于何地?陛下!三思啊!”
他伏在地上,肩头微微耸动,声音哽咽沙哑,将一个忧心国事、却又无力回天的忠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单薄的身躯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更显脆弱而又执拗。
皇帝被他连番的哭诉与诘问弄得心烦意乱,尤其是那句“边关有失,社稷危矣”,狠狠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自然知道户部空虚,也知道太仆寺被掏空多年,更知道南边的水灾迫在眉睫必须救济。
种种难题交织,他这皇帝当得也是捉襟见肘。
“朕……朕岂不知马政重要?”
皇帝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烦躁与无奈:“然则南边水患,数十万灾民嗷嗷待哺,若处置不当,激起民变,顷刻间便是燎原之势!户部确实无银,你让朕如何是好?莫非眼睁睁看着百姓易子而食,流离失所吗?”
贾葳听出皇帝语气松动,心知火候已到,不能再一味强顶,需以退为进。
他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神却变得坚定:“陛下仁德,心系黎民,臣感同身受。赈灾之事,确乃当务之急。臣非阻挠赈灾,只是恳请陛下,念在马政关乎国本,存此一线生机!”
他重重叩首:“臣蒙陛下信重,委以太仆寺卿之职,不敢有负圣恩。恳请陛下允臣,整顿马政,重振旧观!臣不敢妄求恢复太祖时二十万骏马之盛况,只求能于三五年内,使在册马匹增至五万……不,哪怕三万之数!组建一支堪用之骑兵,以备北疆不时之需!若再无作为,恐十数年后,我大雍将无马可用,无骑可组!届时……届时……”
他话语未尽,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沉重与惊惧。
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看着下方那张苍白却写满决绝的年轻面孔,默然良久。
他想起自己登基以来的种种艰难,想起边镇不时传来的警报,想起国库的空虚,也想起……自己儿子开府时,似乎也从太仆寺支用过一笔不小的款项。
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掠过心头。
最终,皇帝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是做出了某种妥协。
“罢了……”皇帝的声音带着疲惫,“朕准你所奏。太仆寺……确实该好好整顿了。那八万两银子……朕会让户部另想办法。你既心中有策,便放手去做吧。有何难处,可直接奏报于朕。”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圣明!”贾葳再次叩首,声音依旧沙哑,却透出一丝如释重负。
背脊早已被冷汗浸湿,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这一场御前哭诉,超额完成任务。
不仅拿到马政改革的允许,还保住了最后的八万两,算是为濒死的马政骨架,争回了一口喘息之气。
步出乾清宫时,初夏的阳光刺目,竟照得他一时间看不清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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