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京城里的晨昏鼓准时响起，厚重的鼓声穿透渐暗的天色，在街巷间悠悠回荡。
贾葳坐在太仆寺的值房内，指尖最后拂过桌案上堆叠的文书，确认章程、奏疏、账目核查记录皆已归置妥当，没有遗漏，这才起身。
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袍，步履轻缓地走出衙署。
回到宁国府时，尤氏已在院中等候。
晚膳算不上丰盛，却都是贾葳平日爱吃的菜式。
母子二人相对而坐，尤氏絮絮叨叨地叮嘱着出京后的注意事项，从不要贪凉到不要涉险，事无巨细。
贾葳耐心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直到尤氏放下碗筷，才温声安抚了几句，这才告退回了会芳园。
夏日炎炎，他早已从略显闷热的观雨楼正屋，搬到了后院更为荫凉通风的篱笆小筑居住。
明月初升，余热未散，但已有凉风渐起。
贾葳刚沐浴过，穿着一身素绸寝衣，松散着未完全干透的墨发，慵懒地躺在牡丹亭中的竹榻上。
亭角点着驱蚊避虫的艾草香，丝丝缕缕的青烟袅袅散开，混合着园中花草的清气。
一旁的小几上摆着只青瓷盘，里面是几瓣在井水中湃得冰凉沁人的甜瓜与葡萄。
丫鬟们在屋内忙碌，最后核对着后日出行要带的衣物、配饰和常用药物，唯有丫鬟小杏守在亭中，手里打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送着凉风。
“小杏！”屋里传来雨水抬高的呼唤声， “你给二爷做的那几双软底鞋垫呢？快找出来一并收进行囊里！”
小杏被问得一怔，忙回道：“哎！在我观雨楼那边收着的箱笼里呢，没带过来！我……”
她看了眼躺在竹榻上闭目养神的贾葳，又转头望向屋内，脸上露出几分纠结——按规矩，主子身边不能离人，可鞋垫是特意给贾葳绣的，明日赶路正好能用，必须得去取。
贾葳眼也未睁，只轻轻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倦意：“无妨，你自己去取便是。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小杏如蒙大赦，连忙谢过，提着裙子快步往观雨楼去了。
亭中愈发安静，只余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断续的蝉鸣。
贾葳拉过手边一条薄薄的凉丝被，随意搭在腰间，意识渐渐模糊，沉向浅眠的边缘。
就在这半梦半醒、神思慵懒之际，一条温热的手臂却突然从竹榻外侧伸来，极其自然地环过他的腰身。
不等贾葳惊醒，那手臂的主人便已敏捷地贴近，整个温热的胸膛紧密地贴合上他的后背，甚至一条腿也霸道地挤上了竹榻，将他整个人圈禁在怀抱与竹榻之间。
贾葳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他动了动身子，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嫌弃：“别贴这么近，热得慌。”
被他嫌弃的人低低地笑了一声，非但不松开，反而将脸埋进他微潮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他身上皂荚的清新与药草的淡香都攫取殆尽。
那笑声震动胸腔，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满足。
“娘子……”水沚的声音闷闷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一想到之后有很长一段时日见不到怀中人，他心底那股偏执的占有欲和分离焦虑便难以抑制地翻涌上来，恨不得将人揉碎了嵌进自己骨血里才好。
这过于用力的拥抱勒得贾葳微微蹙眉，他反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水沚的手臂：“松些，疼。”
水沚这才恍然惊觉般，稍稍放松了力道，但依旧将人圈在怀里，下巴搁在贾葳肩头，语气里染上几分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不快：“父皇驳了我的折子……不准我跟你去。”
贾葳早有预料，低低“嗯”了一声：“本就不该让你一个皇子，三番五次跟着我这个臣子出京办差，传出去也不好听。”
“可我不放心你。”水沚的声音闷闷的，嘴唇轻轻蹭过贾葳的耳垂，“那些人连京城周边的牧场都敢侵占，你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万一出事怎么办？”
贾葳偏过头，能看到水沚眼底的担忧，还有那藏不住的焦躁。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揉了揉水沚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只闹脾气的猫：“放心吧，你父皇派了两队内卫跟着，还有吴期、陆桑两位千户，不会有事的。”
水沚却不买账，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执拗：“不行，我明天就去找机会，总能想出办法出京找你。你等着，为夫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那些麻烦。”
贾葳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凑过去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好了，别闹了。你在京中也有自己的事，安心待着，我会尽快回来的。”
水沚被这一下亲得心头一热，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嘴唇，得寸进尺道：“这里也要。”
贾葳看着他这副无赖模样，轻轻笑了一声，眼底漾开细微的涟漪。
他再次仰头，主动吻上那两片总是勾着恶劣笑意的唇瓣。
可刚一贴上，水沚就反客为主，一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温热的唇舌带着强势的侵略性，撬开他的牙关，细细描摹着他的唇形，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怀里。
竹榻不大，两人贴得极近，贾葳能清晰地感受到水沚身上的热度，还有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直到他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轻轻推了推水沚的胸膛，水沚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气息不稳地笑道：“还是你这里最软。”
贾葳脸颊微红，伸手推开他的脸：“别胡闹了，一会儿小杏该回来了。”
水沚却赖着不肯动，依旧抱着他，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腰间的软肉，低声道：“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夜色渐深，院中的艾草香依旧袅袅，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竹榻上，听着蝉鸣，感受着彼此的温度，直到远处传来小杏的脚步声，水沚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又在贾葳唇上偷亲了一下，这才翻出篱笆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翌日，刑部衙门。
刑部官员们刚上值，就发现往日里总爱摸鱼偷懒的六皇子，竟罕见地早早到了衙署，还主动去卷宗库翻找起京城北部的旧案卷宗。
他挑了几桩涉及边镇牧场、尚有疑点的案子，抱着卷宗就进了刑部侍郎的值房，一待就是半个时辰。
出来后，还勤快地帮侍郎写了份奏疏，请求彻查旧案，避免冤假错案。
可到了下午，众人却看到六皇子皮笑肉不笑地送走了一位前来讲解的刑部郎中，随后就被皇帝派来的太监传唤入宫，回来时脸色难看，显然是又被皇帝勒令安心在刑部观政，不许再折腾出京的事。
消息灵通的人很快就打听出了缘由，纷纷在私下里称赞：“六殿下真是宅心仁厚，一心想着为百姓平反冤假错案，实在难得。”
只有水沚自己知道，他这不过是想借着查案的由头，争取出京的机会，可惜没能骗过皇帝。
这日一早，宁国府门口已是车马齐备。
贾葳穿着一身绯色补服，带着小东、小西、小北三个贴身小厮，还有因为孙子不争气缺席所以来补位的焦大，先去祠堂祭拜了祖宗，又回到正厅，对着母亲尤氏和大嫂秦可卿深深行了一礼。
“母亲，孩儿此去永平府，定当早日完成差事，平安归来。”
尤氏红着眼眶，反复叮嘱：“路上一定要保重身体，切勿劳累，若是觉得不适，就停下来歇息，莫要硬撑。”
贾葳点头应下，这才转身，在众人的目送下登上了马车。
车队缓缓驶离宁国府，朝着城外而去。
到达城门口时，马车却突然停下。
贾葳正疑惑，车帘就被人从外面挑开，一道熟悉的身影钻了进来，带着一身清晨的凉气。
“你怎么来了？”贾葳又惊又喜。
水沚没说话，只是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他身上的气息牢牢记住：“父皇不让我跟你走，我就来送送你。”
驾车的焦大见状，刚想出声阻拦，就被水沚身边的副将吴旭拉住，对着他摇了摇头。
焦大很是愤愤，他早就知道这个六皇子对自家二爷有见不得人的心思，但自家二爷……算了，焦大闭上嘴，给了面前的马一鞭子。
马车重新启动，缓缓向着城外驶去。
水沚依旧抱着贾葳，手臂环得紧紧的，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却又迟迟没开口，只是一遍遍地用脸颊蹭着他的发顶。
贾葳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别这样，又不是见不到了。”
水沚闷声道：“可我就是舍不得。”
不多时，马车抵达城外的驿站。
驿丞早已等候在门口，手里拿着勘合文书。
两人下了车，贾葳掏出符契递给驿丞核对。
勘合的过程很快，不过片刻就已完成。
水沚看着驿丞将符契递还给贾葳，知道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他攥着贾葳的手，指尖微微用力：“你先走，我看着你走。”
贾葳点了点头，刚要转身登上马车，却被水沚拉住。
“你要给我写信。”水沚看着他，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好，我给你写。”贾葳应道。
“每天都要写。”水沚又补充道。
贾葳有些犹豫：“每天写……会不会太麻烦了？我平日里要勘察牧场，怕是没时间……”
话还没说完，就见水沚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声音也带着几分控诉：“你嫌我麻烦？之前我们一起去的时候，你每天都有记录；隔三差五，也会给你母亲写信，怎么到我这里，就嫌麻烦了？”
贾葳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我不是嫌你麻烦，就是怕太忙忘了……我尽量，尽量每天写。”
“不是尽量，是一定。”水沚坚持道，语气带着几分强硬，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恳求。
贾葳无奈，只能妥协：“行行行，一定每天给你写，这样总行了吧？”
水沚这才满意，松开了他的手，退到一旁，看着他登上马车。
车队缓缓启动，朝着远方驶去。
水沚翻身上马，缓步跟在车队后面，目光紧紧锁着那辆黑色的马车，不肯移开。
直到马车变成远处的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停住。
跟在一旁的吴旭轻声提醒：“殿下，贾大人已经走远了，我们该回京了。”
水沚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还残留着贾葳的温度。
良久，他才调转马头，一扬马鞭，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回吧。”
马蹄声响起，渐渐远去，只留下驿站门口空荡荡的，仿佛刚才的依依不舍，都随着车队的离开，消散在了清晨的微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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