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夏日闷热潮湿，军营中却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水沚抵达已有一段时日，他并未急于求成，而是先行整肃军纪，剔除蠹虫，操练士卒。
同时，派出的斥候与内卫也如同蛛网般散开，将盘踞在金陵周边丘陵地带、尤其是以“乌云寨”为首的匪帮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回。
翻阅着手中的卷宗，水沚眉头深锁。
这伙匪盗并非新起之秀，而是盘踞多年的积年老匪。
早年主要劫掠过往商队，虽为祸一方，但尚在可控范围。
金陵的兵部侍郎兼守军参将牛继庆也曾多次“剿匪”，每每斩获些许首级，便上报大捷，实则未曾伤其根本。
匪患如同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
真正的剧变发生在今年春夏之交。
南直隶部分地区遭遇特大水患，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乌云寨趁此良机，大肆吸纳流民溃兵，实力急剧膨胀。
他们不再满足于劫掠商旅，开始公然攻打乡镇，甚至胆大包天地劫掠了途经的朝廷赈灾粮队，随后更是一连攻陷了周边几座防御薄弱的州县。
此举彻底触怒了龙颜，这才有了水沚此番奉旨剿匪。
看着卷宗上记录的“劫掠赈灾粮”字样，水沚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昔日与贾葳查案时，所见的那些贪官污吏的嘴脸。
一丝疑虑掠过心头：那批赈灾粮，当真全是这些匪盗抢去的吗？
还是说……有人借此机会，中饱私囊，再将罪名一股脑推到匪患头上？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压下。
眼下首要之事是剿匪，至于官场黑幕，非一日可查，亦非他此次南下的主要任务。
他必须速战速决。
根据收集到的情报，水沚迅速制定了作战计划。
他摒弃了以往官兵大张旗鼓、缓慢推进的围剿模式，采取分进合击、多路突袭的战术，利用内卫提供的精准信息，对乌云寨散布在各地的外围窝点发起了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
战事初期颇为顺利。
官兵在新整肃的军纪和皇子亲临的威势下，士气有所提升，接连端掉了匪帮好几个重要的物资囤积点和前哨站，收复了被占据的州县。
捷报传回金陵，官场上下对这位六皇子的效率刮目相看。
然而，水沚的目标始终是匪首吴老黑及其核心力量。
几次交锋，虽重创其羽翼，但那吴老黑却如同泥鳅般滑溜，总能在他精心布置的包围圈合拢前，找到一丝缝隙逃脱。
这让急于完事回京的水沚感到十分焦躁。
这一日，刚刚结束一次不甚圆满的围剿，参将牛继庆来到水沚的临时帅帐禀报战果，见水沚面色不豫，便上前宽慰道：
“殿下不必过于忧心。那吴老黑在此地盘踞十几年，地形熟悉无比，又奸猾似鬼，末将与他周旋多年，也未能将其擒获。殿下初来乍到，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克其外围，收复失地，已是赫赫战功，足以向陛下交代了。末将对殿下的用兵如神，实在是钦佩之至。”
水沚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在桌案上的地形图，对牛继庆的恭维充耳不闻。
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北地。
算算日子，茂哥儿的腿伤不知好了几分？
他那般要强的性子，定然不肯好好休养，定是拖着病体又在奔波劳碌……北地局势复杂，那些宗室勋贵如同豺狼虎豹，茂哥儿身边虽有内卫，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每每思及此处，水沚便觉心如油煎，夜不能寐。
他必须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回到京城，回到能护住那人的地方。
这种焦灼促使他更加冷静地审视之前的几次战斗。
他盯着地图上吴老黑几次逃脱的路线，眉头越皱越紧。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但接连数次，对方总能精准地找到他最薄弱的环节突围，这就绝非偶然了。
那个吴老黑，据情报显示，不过一介莽夫，虽有些狡诈，但绝无这般敏锐的战场洞察力和战术素养。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自己身边有内鬼，而且这个内鬼的级别不低，能够接触到核心的作战计划。
是谁？！
水沚冰冷的目光扫过帐中悬挂的将领名单，最终在“牛继庆”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这位与匪帮“周旋”多年的兵部侍郎，嫌疑最大。
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去慢慢甄别、设局抓内鬼。
他要用最快、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一并清算！
他再次召集众将，部署下一次围剿行动。
在会上，他详细阐述了一个看似周密的计划：
主力正面佯攻乌云寨主营，吸引匪众注意力；同时派出一支精锐偏师，迂回至山寨后山一处险要但“防守薄弱”的小路，进行奇袭。
他特意强调，这支偏师行动必须隐秘、迅速，乃是决胜关键。
在分配任务时，水沚目光看向牛继庆，用委以重任的语气道：“牛参将，你久经沙场又熟悉本地地形，这支奇袭偏师，就由你亲自率领。务必一击成功！”
牛继庆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但立刻抱拳领命：“末将遵命！定不负殿下重托！”
会议结束后，水沚暗中召来吴旭，冷声吩咐：“盯紧牛继庆和他所有的心腹。若有异动，特别是与外界联络，不必阻拦，但需人赃并获。另外，主力部队按兵不动，今夜子时，随我秘密出发，目标——后山小路前方三十里的落鹰涧。”
“殿下，您的意思是……？”
“牛继庆若真是内鬼，必会将‘奇袭后山’的消息透露给吴老黑。吴老黑定会认为主力在前山，后山只是偏师，乃突围良机。他很可能选择从后山反扑，试图吃掉这支‘偏师’，或趁机突围。而落鹰涧，是他从后山突围后，前往邻省流窜的必经之路。”
水沚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的一个峡谷位置：“我们在那里，以逸待劳。”
吴旭恍然大悟，领命而去。
夜色深沉，乌云寨后山方向果然传来了喊杀声。
牛继庆率领的“偏师”按照计划，准时对后山发起了“奇袭”。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吴老黑亲自率领的、以逸待劳的匪帮主力。
双方一接触，便爆发了激烈战斗。
牛继庆心中暗骂水沚用兵歹毒，竟让自己来当这诱饵兼炮灰，但面上却不得不装出奋力拼杀的样子。
他深知，若此时表现有异，立刻就会被水沚抓住把柄。
更何况，吴老黑必须死！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乱军之中，牛继庆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的匪首吴老黑。
他大吼一声，拍马舞刀直取吴老黑：“吴老黑！纳命来！”
吴老黑见是“老对手”牛继庆，也狞笑着迎上：“牛继庆！你这朝廷的走狗，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两人刀来枪往，战在一处。
牛继庆毕竟是正规军将领，武艺不俗，加之今日存了必杀之心，招式狠辣无比。
几个回合下来，吴老黑被震得手臂发麻，心中骇然：这牛继庆今日是吃了火药不成？怎么比以往凶狠了这许多？
他哪里知道，牛继庆在接到任务时就下定决心要取他性命，永绝后患！
吴老黑意识到对方杀意是真的，心中惊疑不定，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不敢恋战。他虚晃一枪，逼退牛继庆，招呼手下亲信：“风紧！扯呼！”
吴老黑果断舍弃了大量普通匪众作为掩护，自己带着一小撮心腹，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朝着预设的突围方向——落鹰涧仓皇逃窜。
一边跑，他一边还在暗自庆幸又耍了那京城来的皇子一道，只要穿过落鹰涧，便是海阔天空。
然而，当他带着残兵败将气喘吁吁地冲进落鹰涧狭窄的谷口时，迎接他们的，却不是预想中的生路，而是一片森然的枪戟丛林和无数张开的弓弩。
峡谷两侧的高地上，火把瞬间燃起，将谷底照得如同白昼。
水沚一身玄甲，端坐于战马之上，面容冷峻，如同暗夜中的修罗。
他缓缓抬起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山谷：
“吴老黑，孤在此等候多时了。”
吴老黑惊得魂飞魄散，环顾四周，只见退路已被堵死，两侧山崖上尽是官兵，自己这几十人已成了瓮中之鳖。
“放箭！”水沚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令。
箭如飞蝗，倾泻而下！
匪徒们猝不及防，瞬间被射倒大片。
吴老黑挥舞兵刃格挡箭矢，心中一片冰凉。
他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栽了，栽在了这个看似年轻、手段却如此老辣狠绝的皇子手里。
他绝望地看向谷口那个身影，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就在这时，一支力道极强的破甲箭，如同流星赶月，穿透混乱的战场，精准地射中了吴老黑的右肩胛骨。
剧痛让他惨叫一声，兵刃脱手，整个人从马上栽落下来。
官兵一拥而上，将这位纵横金陵地区十余年的巨匪头子生擒活捉。
落鹰涧一役，水沚将计就计，利用内鬼传递假情报，诱使匪首进入绝地，最终以极小代价生擒吴老黑，彻底瓦解了乌云寨的核心抵抗力量。
消息传开，南直隶震动，六皇子水沚的威名，伴随着其狠辣果决的用兵手段，迅速传扬开来。
而此刻，水沚只是冷冷地看着被捆成粽子、押解到面前的吴老黑，心中想的却是：金陵事了，他终于可以尽快回京了。茂哥儿，再等我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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