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散朝的钟磬余音尚在奉天广场上空回荡,贾葳已随着人流步出宫门。
冬日的晨光清冽,映着他绯色官袍上未散的朝堂寒气。
他低头掐算着日子,脚步却比平日轻快几分。
今日是最后一次朝会,明日休沐,二十一日再点卯一日,到了二十二小年,衙门封印,这年假就算正式开始了!
元旦大朝贺后,又是连续假期,直放到元宵之后……他掰着手指头,越算眼睛越亮——乖乖,满打满算,竟有整整二十一天!
这个数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荡起巨大的涟漪。
贾葳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涌起,瞬间驱散了早起的疲惫和朝堂的压抑。
上辈子辛辛苦苦考上公务员,熬到过年,满打满算也就八天假期,他这种刚入职的新人,还总被“照顾”着安排两天值班,真正能喘口气的日子不过六天。
如今这二十一天的悠长假期,简直是天降甘霖!
他一边整理着官袍袖口,一边脚步轻快地走向自家马车,只觉得连后日还要顶着寒气早起上班的郁闷都被这巨大的幸福感冲得烟消云散。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寒风刮在脸上,都觉出几分清爽。
“茂哥儿!”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熟悉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贾葳循声望去,只见奉天门外值守的金吾卫队伍前列,一个身着明光铠、腰挎长刀的年轻军官,正朝他挤眉弄眼。
不是柳江是谁?
国子监时期一起爬树掏鸟、挨先生戒尺、被罚扫藏书阁的死党!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瞬间心领神会。贾葳嘴角的笑意加深,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快步走向停在街角的青帷马车。
一钻进温暖的车厢,小东立刻递上温在暖笼里的豆腐皮包子。
贾葳刚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就听见车壁“笃笃”轻响了两声,像是被小石子砸中。
他掀开侧帘一角,果然看见柳江那张带着促狭笑意的脸,正站在车旁,手指间还捻着一颗小石子。
“上来!”贾葳笑着招呼。
柳江也不客气,不等小西放下脚凳,身手矫健地一按车辕,直接窜进了车厢。
带着一身从宫门外沾染的凛冽寒气,他张开双臂就朝贾葳扑去,嘴里还嚷嚷着:“茂哥儿!想死哥哥我了!”
“哎哟!我的柳大爷!您这身铁疙瘩!快离我们二爷远点儿!”
小东和小南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架住了柳江。
这明光铠分量不轻,又带着寒气,扑到体弱的贾葳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江被拦下,也不恼,嘿嘿一笑,顺势在贾葳对面坐下。
小东麻利地递过一杯热茶,柳江接过来,也不顾烫,咕咚灌了一大口,又伸手抓了个豆腐皮包子塞进嘴里。
还不等咽下就听他含糊不清地抱怨:“茂哥儿!你小子忒不厚道!这才一年多点不见,你小子就窜到正四品绯袍金带了。看看哥哥我,”他拍了拍自己胸前的铠甲,“还是个六品的百户。昨儿个回家,我爹那眼神,啧啧,就差没拿鞭子抽我了。说什么‘瞧瞧人家贾葳!再看看你!’ 茂哥儿,你这升迁速度,让兄弟们在家都没法做人了!”
贾葳失笑,看着柳江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少贫嘴。你这是刚散值?”
“嗯!”柳江用力咽下包子,点点头,“今儿轮值结束早!冻死我了!”
他搓了搓带着薄茧的手,毫不客气地指挥:“先送你去大理寺点卯,完事了再送我回将军府!今儿不骑马了,蹭你的暖和地方暖和暖和!”
马车便依言先往大理寺驶去。
翌日,腊月二十,休沐。
贾葳难得地睡了个饱,直到窗外透进一片异常明亮的光辉将他唤醒。
他撩开拔步床层层叠叠的帐幔,,只见窗棂纸上映着一片耀目的白光,将屋内都照得亮堂堂的。
“春分,外头日头这般好?”他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慵懒。
大丫鬟春分捧着衣物进来,闻言笑道:“二爷醒了?外头没出太阳,是下了好大的雪呢!足有一尺多厚!天光才这般亮。”
她说着,拿起一件蒸笼熏过、暖意融融的晴山蓝的羽纱白狐鹤氅,仔细地给贾葳披上,又拿过一顶厚实的雪帽:“外头冷得紧,二爷快戴上。这雪天儿,最是难熬的。”
“下雪了?”贾葳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他原还想着今日休沐,约了好友能出门逛逛集市什么的。
不过转念一想,围炉赏雪,品茶闲话,倒也别有一番雅趣。
他穿戴整齐,去母亲尤氏处请安吃饭,又听了母亲一番“雪天路滑”、“仔细添衣”、“莫要贪玩”的絮叨,这才坐上马车,前往约定好的八宝楼。
八宝楼临湖而建,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雅致去处。
下了马车,自有伶俐的小二引路,穿过几重回廊,绕过结着薄冰的湖面,来到一处独立的小院。
院中一座精巧的湖心亭,四面垂着厚厚的毡帘,挡住了寒风,只留面向湖面的一面敞着,供人赏雪。
贾葳刚踏进小院,就听见亭子里传来熟悉的说笑声。
掀开毡帘进去,一股暖融融的炭火气混着茶香、酒香扑面而来。
只见亭子中央架着一个红泥小炭炉,上面煨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旁边围着周珩、柳江、朱正华,还有一位精神奕奕的青年,正是游学归来的刘锦年。
“哟!”
朱正华第一个瞧见贾葳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茶杯,挺直了他那圆润的身板,努力板起脸,还装模作样地伸手在下巴上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拖着长腔,模仿着他爹朱贺的语气:
“这不是我们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贾大人吗?今日屈尊降贵来此,莫不是要提点提点我等后进,传授些为官之道、升迁秘诀?”
他那刻意严肃的表情配上圆乎乎的脸蛋和滑稽的动作,反差强烈,亭内几人顿时哄笑起来。
贾葳忍俊不禁,踏入亭中,暖意瞬间包裹全身。
他解下斗篷口罩交给小南,对着朱正华一本正经地拱手:“明理兄有命,岂敢不从?待我回衙,便将为官心得、升迁要诀细细整理成册,快马加鞭送到府上。明理兄务必焚膏继晷,悬梁刺股,刻苦钻研才是。”
“别!茂哥儿!茂二爷!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朱正华一听“整理成册”、“焚膏继晷”几个字,脸上的“严肃”瞬间垮塌,换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痛苦面具,连连摆手讨饶,仿佛那心得是洪水猛兽。
当年在国子监月末考评前,抱着贾葳那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却内容繁多的笔记临时抱佛脚、熬得两眼发黑的惨痛经历,瞬间涌上心头。
“哈哈哈!”柳江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朱正华,“怂!太怂了!朱胖子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刘锦年也摇着头,嘴角噙着笑:“明理兄,你这求饶的速度,比当年逃学被先生抓到时还快上三分啊!”
周珩笑着起身,拉了贾葳在自己身边的锦垫上坐下,顺手给他倒了杯热茶:“茂哥儿你可算来了。你是不知道,因着你这次河北之行和升迁之喜,我们几个在家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他促狭地看了一眼还在“心有余悸”的朱正华:“尤其是胖子,朱伯父整日里‘看看人家贾葳’挂在嘴边,他这压力,啧啧,怕是比大理寺的卷宗山还高。”
周珩这话道出了几人心声。
他们几人连同贾葳,都是国子监同窗,相交莫逆。
贾葳体弱却聪颖过人,学业拔尖,本就常被各家父母拿来当作“别人家的孩子”激励自家儿子。
如今他短短一年,从翰林院编修升至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更成了父辈口中活生生的“榜样”。
刘锦年悠闲地呷了口茶,接口道:“周兄这话可别带上我。我尚未入仕,家父最多感叹一句‘茂哥儿果然出息’,倒不至于耳提面命。”
他脸上带着刚从外面世界回来的疏朗。
柳江也赶忙撇清:“对对对!也别带上我!我娘就说了句‘茂哥儿拖着那么个身子骨,竟还能去巡按四府,真是难为他了’,别的可什么都没说!我这百户当得稳稳当当,毫无压力!”
他拍了拍胸脯,一脸“我是武将我自豪”的表情。
朱正华听着,脸上的委屈和悲愤越来越浓。
他看看一脸“与我无关”的刘锦年,又看看“毫无压力”的柳江,最后目光落在“深受其害”却笑得云淡风轻的周珩身上,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合着……合着就我和周珩水深火热?”
周珩慢悠悠地啜着茶,脸上挂着温和却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向朱正华:“明理兄此言……恐怕也不尽然。令尊的耳提面命,我爹最多算隔靴搔痒,怎及得上明理兄你……近水楼台,日日熏陶?”
众人闻言,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朱正华身上,脸上都带着了然又促狭的笑意。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没错,真正承受了父辈“雷霆雨露”般“教导”的,可不就你朱正华一个!
朱正华对上众人“关爱”的目光,再看向周珩那洞悉一切、笑得如同老狐狸般的眼神,终于彻底反应过来。
原来倒霉蛋真的只有自己一个!
巨大的悲伤如同亭外纷扬的雪花,瞬间将他淹没。
他哀嚎一声,整个人瘫软在锦垫上,双手捂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完了完了!感情就我一个倒霉蛋!天塌了啊!”
他那夸张到极致的崩溃模样,再次引爆了亭内的笑声。
柳江笑得直捶桌子,刘锦年笑得呛了茶,周珩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连贾葳看着朱正华那夸张的“崩溃”表演,也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在炭火的映照下,如玉生辉。
毡帘外,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覆盖着琉璃世界。
亭内却暖意融融,笑声阵阵,将冬日的严寒驱散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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