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雪落无声,亭内暖意融融,炭炉上煨着的羊肉砂锅咕嘟作响,香气四溢。
五个难得相聚的好友,几杯热酒下肚,话匣子便彻底打开。
刚从江南游学归来的刘锦年,更是成了目光焦点。
“诸位,诸位!”刘锦年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一种“可算找到人听我讲了”的兴奋,“你们是不知道,我在金陵那边,听来一桩奇事,保管你们闻所未闻!”
他绘声绘色地讲起江南巨富盐商王老爷家的事:
王老爷膝下无子,只一个独女,千挑万选招了个寒门出身的俊秀书生做上门女婿。起初倒也琴瑟和鸣,王老爷待女婿如亲子。可天有不测风云,王老爷一场急病去了。这女婿一朝得势,便撕下温良面具,原形毕露,不仅侵吞王家产业,更将体弱的王小姐和年幼的嫡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百般苛待折磨,动辄打骂,甚至寒冬腊月将母子二人赶去阴冷潮湿的偏院居住,形同囚禁。
“……可怜那王小姐,本是金枝玉叶,如今却落得个形容枯槁,幼子更是三天两头病一场,哭声都透着虚弱。”刘锦年讲得投入,语气抑扬顿挫,“街坊四邻虽有不忿,可那是人家家务事,又有何办法?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这恶人,偏生逍遥快活了好几年!”
贾葳、周珩、朱正华、柳江四人听得入了神,羊肉也忘了夹,只觉得胸口憋闷,像堵了一团湿棉花。
这故事,听着太憋屈!
“后来呢?”柳江性子最急,忍不住追问,眉头拧成了疙瘩,“总不会那白眼狼就这么快活到老吧?那也太没天理了!”
刘锦年喝了口热茶,润润嗓子,脸上露出一丝解气的笑容:“别急,报应这不就来了么!就在去年冬天,那白眼狼突然就疯了!白日里胡言乱语,说看到王老爷提着刀来索命,夜里更是惊惧嚎叫,说满屋子都是血淋淋的鬼影子追着他。没几日,就彻底神志不清,被锁在了后院的柴房里,吃喝拉撒都不晓得了。”
“疯了?!”朱正华拍了下大腿,又觉得不够,“该!活该!真是大快人心!”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堵在胸口的闷气散了一些。
刘锦年却摇摇头,露出一丝古怪又带着点神秘的笑容:“大快人心?江南那边传的可都是另一番景象。”
众人看向他,等着他说下去。
刘锦年叹道:“如今满城都在夸赞王小姐贤良淑德,说什么‘丈夫如此薄待于她,如今疯了,她却不离不弃,亲自照料,端汤送药,真真是女德典范’!”
柳江重重放下手中的筷子,神色不忿:“这叫什么道理?恶人遭了报应,受害者反倒成了‘贤良’的牌坊?”
刘锦年也一脸认同的点头道:“我那时听了,心里头那个憋屈啊!若非我多留了个心眼,在金陵多盘桓了几日,细细打听……”
“否则怎样?”朱正华眼睛发亮,身体前倾,标准的捧哏姿态。
周珩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阿年这语气……莫非那白眼狼的疯癫,并非天谴,而是……**?且与那位‘贤良’的王小姐有关?”
“对喽!”刘锦年猛地一击掌,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揭晓谜底的兴奋,“阿珩果然敏锐!我费了好大劲,才从一个在王家做过短工的老仆嘴里套出点风声!那白眼狼疯之前,王小姐曾多次悄悄去过城外的东岳庙。而且,据说跟庙里一个守后门、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庙祝,走得颇近!”
“东岳庙?”柳江刚夹起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闻言含糊地嚷道,“管阴司的那个?那白眼狼是看到东岳大帝显灵了?还是被那老庙祝做法吓疯的?”他咽下肉,只觉得浑身舒泰,“管他呢!反正现在爽了!恶有恶报,爽快!”
朱正华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奇:“我的天!那王小姐……竟有如此手段?她是怎么做到的?快说说!”
刘锦年摊手,无奈道:“具体怎么吓疯的,那就真是秘中之秘了。那老仆也只知道王小姐常去东岳庙,至于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概不知。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那东岳庙香火极盛,都说灵验得很,尤其是……惩治恶人、主持阴司公道方面。”
贾葳一直安静听着,此时才微微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如此说来,倒真是‘东岳显灵’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谁知道呢?”刘锦年也笑了,“或许是人心所向,天理昭昭吧。”
朱正华咂咂嘴,最先发表评论:“要我说,根子还在那王老爷身上!招婿招婿,怎么招了这么个中山狼?识人不明,害了自己女儿和外孙。要是当初眼光好点,哪来后面这许多糟心事?”
周珩持不同看法,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炭火:“人心易变。或许王老爷在世时,那女婿慑于岳父威严,又贪图王家富贵,尚能装出一副人样。一旦头顶的大山倒了,豺狼的本性自然暴露无遗。贪婪和恶毒,本就是人性幽暗之处。”
柳江则更关心“报应”的程度,他惋惜地摇头:“东岳大帝显灵是显灵了,就是不够彻底。吓疯多便宜他?就该一道雷劈下来,让他魂飞魄散!那才叫痛快!才叫大快人心!”
贾葳放下茶杯,轻轻摇头:“快意恩仇,固然痛快。但细想一下,王小姐一介女子,若丈夫真死了,她孤儿寡母,面对那些如狼似虎、早就觊觎王家巨富产业的族亲,能有多少招架之力?家产顷刻间便会被瓜分殆尽,她和幼子下场只会更惨。”
他目光沉静,缓缓道:“如今这般,丈夫虽疯,名分犹在,占着‘家主’之位。她只需守住家业,悉心教养幼子。待孩子长大成人,能独当一面之时,那疯癫丈夫的去留生死,还不是全凭她心意?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一劳永逸。”
柳江听得一愣一愣的,挠了挠头:“茂哥儿你这弯弯绕绕的……听着是更有道理,可就是……不够解气!憋屈!”
周珩接口,语气带着洞悉世事的淡然:“快意恩仇是一时之爽,图的是个痛快。但真正能立足长远的,是谋定后动,是权衡利弊。聪明人,从不为了一时意气,赔上自己和至亲的未来。”
朱正华看着周珩和贾葳,一脸鄙夷地摇头晃脑:“啧啧啧,你们这些心眼子比藕孔还多的人,连快意恩仇都做不到,整日里算计来算计去,活得累不累?憋屈!”
贾葳听着他们的争论,目光投向亭外飘落的雪花,心中对故事里那位素未谋面的王小姐,却生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敬佩。
一个深闺女子,在绝境之中,能想出如此不动声色、一石数鸟的计策,借鬼神之说除去仇雠,又能保全自身和幼子,甚至博得一个“贤良”的美名堵住悠悠众口。
这份隐忍、这份心计、这份果决,当真称得上奇女子。
然而,敬佩之余,贾葳不免对这个时代的女子处境感到无奈叹息。
她们生来便是男子的附庸,一生荣辱皆系于他人。
纵有王小姐这般才智,也只能借鬼神之名,行复仇之实。
天下之大,又有多少女子,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几人吃着热腾腾的锅子,喝着暖酒香茗,分享着各自听来的京中轶事、官场传闻,时间在笑闹与争论中飞快流逝。
直到天色渐晚,亭子里的炭火也微弱下去,众人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别。
马车驶离八宝楼,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吱嘎的声响。
贾葳靠在车厢里,脑海里还回旋着那盐商家的故事,心中思绪万千。
行至东岳庙附近,远远便听到喧嚣的人声。
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庙前街道上,是一个热闹集市。
各色灯笼挑起,映着雪光,亮如白昼。
卖年画的、吹糖人的、捏面人的、卖冰糖葫芦和热气腾腾小吃的摊子沿街排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浓浓的年节气息。
这喧嚣的人间烟火气,驱散了贾葳心头因故事带来的那点沉重。
他来了兴致,吩咐停车。
“小东小南,陪我去逛逛。”
主仆三人下了马车,汇入熙攘的人流。
贾葳裹紧了身上的斗篷,雪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他饶有兴致地在一个个摊子前流连,感受着这久违的热闹年味。
走到一个卖灯笼的老摊子前,他停住了脚步。
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指枯瘦却异常灵巧,正摆弄着几根细细的竹条。
贾葳看得入神,只见那老者将那竹篾一弯一扎,手指翻飞,不多时,一个精致漂亮的滚球灯笼就出现在他手中,小小的蜡烛一放一点,火光就照亮了老人的眉眼。
“老人家好手艺。”贾葳忍不住赞道。
老者呵呵一笑,将刚做好的滚球灯递向贾葳:“公子喜欢?拿着玩吧。”
贾葳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那冰凉光滑的竹条,旁边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抢先一步,将一小块碎银子稳稳地放在了老者的摊板上。
“老人家,不必找了。”
这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就在贾葳身侧响起。
贾葳心下一动,倏然转头。
只见一人身披一袭华贵异常的深青色狐皮大氅,那狐毛油光水滑,在集市灯火的映照下泛着幽深的光泽。头上戴着一顶七宝紫金冠,正中镶嵌的明珠在雪光下熠熠生辉。
来人微微侧身,正含笑看着贾葳,俊朗的眉眼在灯影雪光中显得格外分明,正是六皇子水沚。
他嘴角噙着笑,眼神深邃,仿佛这热闹集市中,只看得见贾葳一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