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那个硕大滚圆的竹篾滚球灯，此刻成了个烫手山芋。
暖黄的光透过三层竹圈晕染出来，映得贾葳半边脸颊都微微发烫。
被水沚撞见自己像个孩子似的买这种玩意儿……他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咳，”贾葳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眼神却飘向别处，“这个……是给我那小侄儿带的玩意儿。”
对不住了，小侄子。
贾葳在心里默默向尚未谋面的小□□了个歉，这锅你先背了吧。
水沚看着他强作镇定的模样，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在雪光和灯光下清晰可见，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体贴地没有戳破这拙劣的借口，只顺着他的话道：“茂哥儿有心了。”
他目光落在贾葳抱着灯的姿势上，似乎有些不便，便提议道：“这灯抱着走也累赘，不如放地上滚着？我看这灯做得精巧，该是能滚稳的。”
贾葳抬眼，正对上水沚那双含着促狭又温和笑意的凤眼。
对方这是在给他递台阶下呢。
他心头微松，依言弯腰，小心翼翼地将那滚球灯放在了被踩实了的雪地上。
竹篾灯身触地，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中间那截固定蜡烛的轴心虽轻微晃了晃，但三层竹圈的巧妙嵌套结构让它瞬间就稳定下来，稳稳地立在那儿。
贾葳脚尖轻轻一碰，那圆滚滚的灯笼便骨碌碌向前滚去，烛火在灯内跳跃，投下温暖摇曳的光斑。
贾葳追着那团暖光走去。
水沚轻笑一声，也跟了上去。
当灯笼滚到水沚脚边时，他竟也童心未泯般，学着贾葳的样子，用他那穿着鹿皮镶金边靴子的脚尖，不轻不重地向前一踢。
灯笼受力，骨碌碌又滚向前方。
远远缀在后头的盛衡，看着自家殿下这难得显露的、近乎孩童般的举动，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心酸的是殿下自幼孤苦，何曾有过这般轻松肆意的时刻？高兴的是，殿下此刻脸上那纯粹的笑意，是他在深宫多年也极少见到的。
他忍不住低声对身边贾葳的小厮小东小南叹道：“你家这位二爷……还真是可人疼。”能引得殿下如此，绝非等闲。
小南闻言，立刻挺起胸膛，一脸与有荣焉：“那当然！我们二爷在府里，老太太和太太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连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的太爷，偶尔回府，也必定要问起二爷的身子骨和功课呢！”
一旁的小东却没接话，只是隐晦地瞥了盛衡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忧虑。
他比小南心思更细，隐约察觉这位尊贵的六殿下对自家二爷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他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紧紧跟上前面那两位踢着灯笼的身影。
两个身着华服、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就这样在喧嚣的集市中，你来我往，像两个最普通的顽童，追逐踢弄着一个滚圆的灯笼。
暖黄的灯光在覆雪的街面上划出蜿蜒的轨迹，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又在那通身的气派下不敢多看。
灯火阑珊处，卖艺的喷火人吐出的火焰似乎比平日更炽烈几分，带着硫磺气息的热浪扫过，空气中隐隐有细小的火星一闪而逝；卖络子的摊位上，鲜艳的流苏无风自动，反射着多彩的流光。
滚球灯骨碌碌滚过卖糖葫芦的摊子，滚过蒸腾着白气的汤圆担子，不知不觉竟滚到了东岳庙那高高的石阶之下。
水沚觑准了位置，抬脚又是一踢，力道用得恰到好处。
那滚球灯稳稳当当地沿着石阶边的坡道向上滚去，竟一路不停，最后滴溜溜地，正正停在了一双洗得发白的青布云履前。
一个身着灰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道士，正手持三炷清香，似乎刚拜祭完出来，被这突然滚到脚下的灯笼阻了去路。
他微微一怔，低头看着脚边兀自散发着暖黄光晕的竹灯，再抬眼望向石阶下正拾级而上的水沚与贾葳，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了然，心中暗叹一声：灯引奇缘，莫非……这便是祖师爷卦象所示之应？
水沚几步跨上石阶，伸手便要去拿那灯笼：“叨扰道长，这灯是我们的。”
“且慢。”
老道士却抬手轻轻一挡，那枯瘦的手掌看似无力，却让水沚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老道士的目光越过水沚，落在了随后走上来的贾葳身上，眼神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意味：“这位小友，可否上前一步？”
贾葳心中疑惑，但还是依言上前，站到水沚身侧，拱手道：“道长有何指教？”
老道士的目光在贾葳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腰间悬挂的香囊玉佩，缓缓道：“贫道方才于殿内起得一卦，卦象云‘灯引奇缘，物归其主’。贫道正自不解其意，出门便遇此灯滚落脚下，正应了‘灯引’二字。此灯既为二位缘主所有，又恰应卦象……”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玄妙的恳切：“不知二位缘主，可否割爱，将此灯舍与贫道？贫道好将其奉于东岳大帝座前，以全此缘，亦算此物归得其所。”
水沚眉头瞬间拧紧，脸色沉了下来。
他向来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只觉得这老道故弄玄虚，想平白占了他特意想留给贾葳的念想。
正要开口冷声拒绝，衣袖却被贾葳轻轻拉了一下。
贾葳脸上带着温和的浅笑，对老道士微微躬身：“道长言重了。此灯不过顽童之物，竟能得东岳大帝青眼，实乃它与我二人的造化。既是天意指引，我等自当奉上，不敢有违。”他态度谦和，言语间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坦然。
老道士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缘主深明大义。既如此，烦请二位亲自将此灯送入殿内，供奉于神前，方为圆满。”
水沚看着贾葳，见他微微颔首，只得压下心头的不悦，弯腰拾起那滚球灯。
入手微沉，烛火在竹圈中跳跃，映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他率先转身，迈步跨入东岳庙那有些幽深的正殿门槛。
大殿内庄严肃穆，巨大的东岳大帝神像在长明灯和香烛的映照下显得威严肃穆。
水沚捧着那格格不入的滚球灯，走到神龛前的供桌旁，心中暗自腹诽：什么东岳大帝看上个滚球灯？简直荒谬！
他原本盘算着，这灯被贾葳带回去，哪怕束之高阁，偶尔瞧见，总能想起今夜两人踢灯同游的片刻欢愉。
如今倒好，如意算盘全落了空。
他有些不甘地将灯放在堆满瓜果供品的桌案一角，还下意识地将其摆正了些。
贾葳随后进来，神色平静地接过老道士递来的三炷清香，就着烛火点燃，对着神像恭敬地拜了三拜，将香插入巨大的青铜香炉中。
青烟袅袅升起，盘旋在神像威严的面容前。
水沚虽不信，但在贾葳的目光示意下，也只得依样画葫芦，敷衍地上了香。
仪式既毕，老道士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从宽大的灰色道袍袖中，珍而重之地摸出两张折叠好的黄纸符箓。
符箓用朱砂绘制着繁复玄奥的纹路，隐隐透着一丝奇异的气息。
“此乃贫道代东岳大帝所赠，权作二位缘主献灯之回礼。贴身佩戴，可辟邪祟，佑平安。”老道士将符箓分别递给水沚和贾葳。
水沚看着那符箓，眼神淡漠，接过后随手便塞进了袖袋深处，浑不在意。
贾葳却双手接过，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多谢道长，多谢大帝赐福。”
他仔细地将符箓折好，放入了腰间一个精致的青缎荷包内。
走出东岳庙，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
庙宇的庄严肃穆被身后集市依旧喧嚣的声浪冲淡。
水沚看着身边裹在宝蓝色斗篷里的贾葳，侧脸在庙门悬挂的灯笼光下显得格外清俊，心头那点因失灯而起的郁气也散了，兴致又起：“时辰尚早，方才只顾着玩灯，都没好好逛逛这年集，茂哥儿，再陪我走走？”
贾葳正待开口，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小东却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二爷，您看这天色……”他指了指头顶，墨蓝的天幕上，星子稀疏，一弯冷月已悄然西斜，“出来时太太特意叮嘱过，雪天路滑，莫要贪玩，需早些归家。再晚，怕太太要担心了。”
贾葳抬眼看了看天色，又对上小东担忧的眼神，心中了然。
他转头对水沚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殿下，家母确有叮嘱。今日得遇殿下，同游甚欢。只是时辰确实不早，下官……该回去了。”
水沚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被笑意掩去。
他点点头，并未强留：“也好。雪夜行路，多加小心。”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贾葳脸上，“改日……再聚。”
“改日再聚。”贾葳拱手告辞。
小东小南立刻护着他，转身汇入依旧喧闹但已显疲态的人流中，朝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水沚站在东岳庙高高的石阶上，目送着那抹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夜风卷起他青狐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
盛衡无声地站到他身后。
“盛衡，”水沚忽然开口，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有些飘忽，“你说，那灯……东岳大帝真会喜欢么？”
盛衡垂首，恭敬道：“殿下所奉，无论何物，皆是诚心。大帝有灵，自会感念。”
水沚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在袖袋里那张被遗忘的符箓上拂过，目光却依旧望着贾葳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集市的热闹声浪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在他身边形成奇异的寂静。
远处，一个卖艺班子正表演着“口喷莲花”，灼热的火焰在空中凝成转瞬即逝的莲台虚影，引得人群阵阵惊呼。
这凡尘的烟火与奇诡，似乎都在这一夜，无声地缠绕上了那颗滚动的竹灯，和两张轻飘飘的符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