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贾葳病情反复，钦差队伍在驿站耽搁了整整三日，之后为保稳妥，行进速度也放缓了不少。
待一行人风尘仆仆抵达彰德府首县安阳时，比原定计划足足晚了五天。
安阳城外，新任知府包长桦早已率领府衙及下辖各县的大小官员，顶着料峭春寒，恭候多时。
贾葳裹着厚厚的银狐裘，被水沚半扶半抱地搀下马车时，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清亮沉静，扫过眼前黑压压的人群。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不少心中有鬼的低阶官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包长桦排众而出。
此人身量魁梧，三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国字脸端方刚毅，浓眉大眼，行走间自有一股磊落之气，颇有几分祖上那位“铁面无私”的青天遗风。
他上前几步，对着水沚和贾葳恭敬行礼，声音洪亮：“彰德知府包长桦，率阖府官员，恭迎六殿下、贾少卿！”
寒暄几句，包长桦并未如寻常官员那般急不可耐地将贵客迎入城内，反而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双手奉至贾葳面前，神色坦荡：“殿下，少卿大人，此乃下官到任后，查获的彰德府粮仓掺假案相关人证口供、物证清单及初步涉案人员名录，请大人过目。”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下官惭愧，未能及早察觉此等蠹虫，有负皇恩。”
贾葳接过木匣，入手颇沉。
他并未立刻打开，只略一点头，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哑：“包大人有心了。”
水沚则在一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这位包青天的后人，眼神意味不明。
一行人被迎入府衙后堂。
贾葳不顾水沚频频递来的关切眼神，强撑着精神，屏退左右，当即便打开了那木匣。
厚厚一沓卷宗，记录详尽，条理分明。
从如何暗中查访、何时何地查获被盗卖的粮食、涉事仓大使、吏员、粮商名单，到查获的劣质陈粮数目、替换的新粮流向……桩桩件件，清晰无比。
贾葳一行行仔细看去，越看心中越是惊异。
根据这份卷宗所载，这包知府竟然在施指挥使到来之前就发现了粮仓中有粮食被掺假盗卖，而且背后的人员与三日前丁仪通过内卫密报递上来的、他们暗中在彰德府核实的关键证据，相差无几。
贾葳不动声色地合上卷宗，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神色坦然的包长桦，指尖在卷宗封面上轻轻点了点：“包大人办事，果然雷厉风行，明察秋毫。此案脉络清晰，证据确凿，省却了本官许多功夫。”
他话锋一转，语气平淡无波：“只是不知，包大人是何时开始着手清查此案的？”
包长桦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笑，拱手道：“回少卿大人，下官惭愧！下官乃是去岁冬末方调任彰德。一到任，便听闻本府黄河段堤防时有险情，心中忧虑。深知河工耗费巨大，粮秣储备乃重中之重！故而甫一上任，便有意彻查府仓、常平仓及各县预备仓，以清家底，早做绸缪。”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然则，彼时府衙仓大使及各州县长官皆言，仓廪重地，非查验之期，不得擅入。下官初来乍到，根基未稳，亦不便强行查验，只得按下心中疑虑，暗做布置。未曾想，不久之后，京城内卫指挥使施大人便奉旨驾临……”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幸好如此”的庆幸，“不怕殿下和大人笑话，下官这知府，第一次得以亲身入仓验看，还是借着施指挥使的虎威呢！”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我是新来的，发现可能有问题但还没来得及查呢，京城特派的内卫就到了，所以粮仓掺假这事，我不仅没有参与，甚至还想彻查呢！
水沚坐在上首，端起茶盏慢悠悠撇着浮沫，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对这种因时间巧合而侥幸脱身的老油条，他内心自然有所评判，但面上功夫却做得十足。
水沚脸上瞬间绽开招牌的温和笑意，语气满是赞许：“包大人心系国本，忧患意识过人，实乃我大雍股肱之臣！若当初能早些亲入仓廪，定能为我朝廷更早揪出这些蠹虫硕鼠，免去许多损失啊！”
这话听着是褒奖，细品却带着一丝“你早干嘛去了”的敲打。
贾葳见气氛不对适时开口，声音清冷却透着肯定：“虽则如此，但包大人明察秋毫，雷厉风行，一举将盗卖官粮之犯绳之以法，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实为本案立下首功，为我等后续查证省却诸多周折。贾某在此，代朝廷谢过包大人了。”
说罢，贾葳撑着扶手站起身，对着包长桦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
包长桦哪敢受这礼，慌忙侧身避开，连连拱手：“不敢不敢！此乃下官分内之事，少卿大人言重了！”
人证物证俱在，涉案粮商、仓吏也早被包长桦“协助”施鑫抓了个七七八八，关押在府衙大牢。
接下来的提审定罪，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
卷宗上列出的粮商、仓吏、小吏，如同被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问什么答什么，供词清晰一致，毫无抵赖狡辩。
很快，判决下达，主犯流放三千里，从犯依律严惩。
案卷封存，只待上报刑部复核。
然而，这种过分的顺利，反而在贾葳和水沚心中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
不对劲！
但问题出在哪里？
直到将一干人犯押送出城，流放上路，他们依旧未能抓住那丝若有若无的违和感。
驿馆内，贾葳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眉头微锁。
小南端着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药碗进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试了试温度，才递给贾葳：“二爷，药好了，趁热喝了吧。”
贾葳接过药碗，浓重的苦涩药气扑鼻而来。
他皱着眉，快速地啜饮着。
小南看着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忍不住小声嘀咕：“二爷，是不是因为……彰德这儿的粮仓，看着没去年河北那几个府的大啊？小的听说，查抄出来的掺假粮，数目跟河北那边比，好像……差了不少？”
贾葳放药碗的手微微一顿。
他摇了摇头，下意识地解释：“不能如此简单类比。彰德府的情况不同，此地……”
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顿住话头，喃喃道：“此地近十四万亩田地，一大半……种的是棉花啊！”
“啪嗒”一声轻响，药碗落到桌面。
贾葳猛地抬起头，眼中疲惫一扫而空，瞬间锐利如刀。
他只盯着粮仓了！棉花呢？棉布呢？！
“小南！” 贾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急促，“快！去请六殿下和丁千户！立刻！”
小南被自家二爷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应声，放下蜜饯碟子就往外跑。
隔壁院落里，水沚正将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尖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显然是在发泄连日来积压的精力与某种不得纾解的烦躁。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玄色劲装紧贴着贲张的肌肉线条。
听到小南急切的禀报说“我家二爷有急事相请”，他心头猛地一跳，眼中瞬间迸发出灼热的光芒。
茂哥儿主动找他？还是大晚上？
他几乎是扔下长枪，旋风般冲回房内，以最快的速度冲洗掉一身汗水，换上干净清爽的衣袍，带着一身水汽和按捺不住的期待，疾步奔向隔壁院落。
然而，一脚踏入贾葳的书房，映入眼帘的却是端坐于桌案前，正对着灯烛仔细核对文书的丁仪。
水沚心头那点小火苗“噗”地一下被浇灭了半截。
但他面上不显，反而大步走过去，极其自然地一屁股就挤进了贾葳那张宽大的圈椅里，手臂极其熟练地环上了贾葳的腰。
“茂哥儿，大晚上的，什么急事？” 他凑近贾葳耳边，声音压低，带着点不满的鼻音。
贾葳被他挤得身子一歪，用手肘不轻不重地顶了他一下，低斥道：“别闹！有正事！你搬个凳子坐旁边去！”
“麻烦。” 水沚嘟囔一声，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下巴搁在贾葳肩上，看向桌案上的卷宗，“到底怎么了？”
桌案对面的丁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看见六殿下这不合规矩的亲密举动，只将目光投向贾葳。
贾葳无奈，也懒得再跟这块狗皮膏药较劲，直接转向丁仪：“丁千户，这几日你们汇总各方消息，包知府所供名单上的涉案人等，可曾发现有涉足本地纺织行当的？”
丁仪头也未抬，声音平板无波，却异常清晰：“回大人，名单所列，皆为粮商及仓吏。经查，其名下产业、往来账目、社会关系，均未发现与彰德府内任何一家织坊、布行或棉商有直接关联。”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明面上没有。”
“纺织业？” 水沚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不解地看向贾葳，“茂哥儿，我们查的是粮仓掺假，跟布匹有何干系？”
“粮仓是查了，” 贾葳眼中寒光一闪，声音陡然转冷，“可这彰德府的地里，大都种的棉花。粮仓里的粮食能被他们动手脚，那府衙布库里堆积如山的棉布呢？难道就不会被偷梁换柱，以次充好？”
“嘶……” 水沚倒抽一口冷气，环在贾葳腰间的手臂瞬间收紧。
丁仪更是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暴射！
是啊！他们只盯着粮仓了！
完全忽略了彰德府这最大的特产——棉花！
“丁仪！” 水沚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肃杀，“立刻调派身手最好的内卫，换上夜行衣，备好家伙！今夜，随孤去探一探那府衙布库！”
“不可！”
贾葳立刻出声反对，语气斩钉截铁：“殿下，夜探府库，风险太大！万一不慎惊动了守库之人，而布库中真如我们所料藏有猫腻……对方极有可能顺水推舟一把火将库房烧个干净！届时，死无对证，我们反而被动！”
水沚眉头紧锁，也知贾葳所言非虚，但他亦有顾虑：“那明日一早，直接开仓验布？茂哥儿，你别忘了，我们此行奉旨查的是粮仓掺假案。那包长桦完全可以以此为由，拒绝我们开仓验布的要求！他甚至可以反咬一口，弹劾你越权行事，私自插手地方仓储事务！”
涉及到贾葳的官声和可能面临的攻讦，水沚的神经瞬间绷紧，语气也变得格外冷硬。
“哦？是吗？” 贾葳闻言，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十足把握的冷笑。
他从容地伸手，从书案上一个不起眼的红木匣中，取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
“啪”地一声，他将卷轴拍在水沚面前。
“陛下在密旨中，可不止是让我查粮仓。”
他指尖点了点那明黄的卷轴：“陛下给了我，‘清理地方蠹弊，凡涉贪渎，无论钱粮布帛，皆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
水沚先是一怔，随即一把抓过那密旨，飞快地展开扫视。
当看清那几行朱笔御批所赋予的、几乎涵盖地方一切财货的“清理”大权时，他紧绷的脸上骤然绽开一个大大的、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和畅快的笑容。
“哈哈哈哈！”
水沚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将密旨往桌上一拍，凤眸中精光四射，看向贾葳：“好！好一个‘清理地方蠹弊’！好一个‘无论钱粮布帛’！茂哥儿，你这尚方宝剑，藏得可真够深的。”
他猛地站起身，一股睥睨的气势油然而生：“丁仪”
“属下在！”
“立刻传令！调集人手，今夜就给我盯死府衙棉库。明日一早，以查验储备物资、以备军需为名，开仓验布！一匹棉布都不许放过！”
“是！” 丁仪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步伐带着雷霆之势。
窗外的夜色，仿佛瞬间变得更加浓重，沉沉地压在了安阳城的上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