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包长桦那副“实在摸不出差别”、“大概是织布人手艺不精”的拙劣表演,贾葳连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
他转头,声音清冷地吩咐:“烧一壶滚水,拿一个干净的大盆来。”
命令很快被执行。
滚烫的开水在铜壶里冒着白汽,一个半人高的木盆被摆放在库房中央的空地上。
贾葳走到那匹被内卫高高举着的、在阳光下疏密毕现的深蓝布匹前,伸出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布匹明显有些坚硬的那一片区域。
“丁千户,” 贾葳的声音毫无波澜,“用滚水,对着这里,浇下去。”
丁仪面无表情地接过滚烫的铜壶,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沉,冒着灼人白气的滚烫水柱,如同瀑布般对着贾葳指定的位置倾泻而下。
“哗——”
滚水与布匹接触的瞬间,蒸腾起大股白雾。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摸上去还算有些硬挺的深蓝棉布,在滚水的冲刷和高温浸润下,竟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迅速变得绵软、塌陷。
紧接着,布匹肉眼可见地开始松弛、分离。
那被滚水浇透的中心区域,直接断裂。
见到这一幕,两名拉着布匹两端的内卫心领神会,同时发力。
深蓝色的布匹直接一分为二。
“啪”的一声,被滚水冲开的棉布拍在水盆中。
那匹号称“甲等”、“厚实耐用”的官布,竟如同朽烂的破布一般,在滚水的摧残下,从中间被硬生生撕裂开来,断成了两截。
断裂的边缘异常整齐,甚至没有露出一根被扯断的经纬。
丁仪上前摸了摸被冲开的地方,仔细分辨了一番道:“是有人用胶将两匹不同等级的棉布黏在一起。”
“!!!” 包长桦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疯狂擂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但诡异的是,在这极致的恐惧下,他的脑子却像被冰水浇过般,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出了决断。
“狗胆包天的东西!”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包长桦猛地转身,脸上所有的“茫然”、“震惊”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择人而噬的暴怒和狰狞!
他血红着眼睛,死死盯住早已面无人色的赵有进等三位仓使,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他们凌迟!
“你们!身为布仓大使、副使!验布经验何等老道?!竟敢如此欺上瞒下,以次充好,造假蒙骗!简直丧心病狂!”
包长桦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指着地上那两截残破的布匹,手指都在哆嗦:“你们对得起朝廷的信任吗?!对得起陛下的隆恩吗?!你们这是在挖大雍的根基,喝百姓的血啊!”
他声嘶力竭,将自己瞬间塑造成一个被蒙蔽、被欺骗的愤怒长官。
完了!彻底完了!
赵有进三人看到布匹被水冲开的那一刻,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此刻再看到包长桦那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眼神,哪里还不明白,这位顶头上司是要将他们当作弃子彻底抛弃了。
“府台大人!冤枉啊!”
赵有进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杀猪般的哭嚎,涕泪横流地扑倒在地:“下官……下官也不知道啊!这些布入库的时候,看着……看着都是好好的啊!定是……定是那些奸商!定是那些奸商调换了!下官冤枉啊!下官也是被蒙蔽的!”
他语无伦次,拼命将责任往外推。
另外两个副使也如梦初醒,跟着磕头如捣蒜,哭喊着“冤枉”、“不知情”、“被蒙蔽”。
跪在后面的书办和几个库吏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只知道拼命磕头,嘴里反复念叨着“饶命”、“不关小人的事”。
水沚踱步上前,靴子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他走到包长桦面前,微微俯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笑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哭嚎:“包大人,你是彰德知府,朝廷命官。如今人赃并获,铁证如山。依律,该如何秉公执法啊?”
包长桦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猛地挺直腰背,脸上是破釜沉舟的狠厉,声音斩钉截铁:“殿下放心!下官绝不姑息此等蠹虫!库吏验收入库,玩忽职守,罪不容恕!书办掌管账册,弄虚作假,罪加一等!仓大使、副使,负有巡检抽查之责,竟视而不见,甚至可能沆瀣一气,更是罪无可赦!岂能因他们几声哭嚎喊冤就轻易放过?!来人!”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寒冰:“将赵有进等一干人犯,全部拿下!拖下去,严加看管!本官要亲审!给本官狠狠地审!务必让他们把贪墨的每一文钱、倒卖的每一尺布,都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给本官吐出来!”
府衙的差役早已被这场面震慑住,闻言不敢怠慢,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将哭喊挣扎的赵有进等人强行拖了下去,哭嚎求饶声迅速消失在库房门外。
贾葳冷眼看着包长桦这雷霆万钧、迅速与下属割席的表演,心中了然。
这位包知府,最多也就是落个“失察”、“御下不严”的罪名,挨顿申饬,罚点俸禄罢了。
他正思忖间,却意外地发现身边的水沚竟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包长桦表演。
水沚对上贾葳带着询问的目光,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贾葳:“……”
他面无表情地转开脸,对着水沚翻了个极其隐蔽的白眼。
这家伙,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贾葳不再理会包长桦和水沚,转身,鼻翼微微翕动,在充斥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库房中仔细分辨着什么。
循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更浓重的霉腐气味,绕过前面几座高大的布塔,径直走向库房内部。
脚步停在一堆看起来同样码放整齐的布塔前。
这里的霉味明显比其他地方更重。
“把这一捆,放进水盆。” 贾葳指着其中一捆包裹严实的布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内卫立刻照办,将那捆布整个浸入方才盛过滚水、此刻水温已降的木盆中。
水波晃动。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有了变化。
只见深蓝色的布匹表面,开始有浓重的、不自然的深色晕染开来,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扩散。
水盆里的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浑浊的蓝黑色。
内卫将那捆布捞起,重新展开高举。
这一次,无需阳光穿透,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原本深蓝色的布匹上,此刻布满了大片大片不规则的、深一块浅一块的斑驳污迹,颜色诡异而丑陋,甚至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明显的霉点。
这分明是市面上那些因受潮发霉而卖不出去的劣等废布,被用劣质染料重新染色,企图蒙混过关。
丁仪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寒铁交击:“甲字库所有布塔,上中下、前中后,每座布塔随机抽取五捆,立刻拆检。乙字库、丙字库,如法炮制!去!”
接下来的景象,彻底揭开了彰德府布库溃烂的面目。
甲字库的布塔被内卫粗暴地拆解开来。
除了最外层几捆勉强还能称为“次等棉布”的东西,越往里,抽出的布匹质量越差,甚至出现了大量与那捆霉布同样用劣质染料掩盖的废布。
更令人发指的是,许多布捆拆开后,里面包裹的竟是稻草、树枝。
所谓“一捆十匹”,实际只有表面几匹是布,内里全是滥竽充数的填充物。
而乙字库和丙字库,更是触目惊心。
所谓的“布塔”,竟有一大半是用木头搭建的空心架子,只在最外面象征性地裹了一层薄薄的劣质布匹做伪装。
账册上记录的庞大库存,根本就是海市蜃楼!
整个布仓,早已被蛀空成一个巨大的、摇摇欲坠的空壳!
水沚缓缓踱步,走到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的包长桦面前。
他看着眼前这足以让任何地方官人头落地的惊天贪渎,脸上却浮现出一种极其危险、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包知府,” 水沚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低语,却字字如冰锥,“你这‘失察’之罪……未免也太大、太深了些吧?”
他微微俯身,凑近包长桦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这窟窿,都快把天捅穿了。不知你脖子上这颗脑袋……够不够分量去填?”
包长桦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死死咬着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垂死挣扎的绝望哭腔:
“殿下!下官……下官冤枉啊!下官去岁履新,一心扑在粮仓堤防之上,后来又逢施指挥使驾临,接着又是粮仓案发,年节琐事……下官分身乏术啊!布仓……布仓这边,下官是新官上任,下面那些胥吏抱团欺生,处处掣肘!下官……下官孤掌难鸣,有心无力啊殿下!”
他翻来覆去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无奈”、“被架空”,试图将这足以砍头的滔天大罪,推卸到“刁滑胥吏”和“时间不足”上。
水沚直起身,看着包长桦那张涕泪交加、写满“无能”和“委屈”的脸,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感叹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甚至带着点温和的惋惜:
“原来如此。看来,包大人这能力……治理偌大的彰德府,确实是……力有不逮,捉襟见肘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包长桦。
“捉襟见肘……力有不逮……”
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包长桦的心尖上!
这不仅仅是评价,更是对他整个政治生涯的终极宣判。
一个被钦差皇子亲口判定“能力不足”的知府,他的仕途……完了!
彻彻底底地完了!
他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呃”声,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水沚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那摊烂泥般的知府,冷冷下令:“拿下,看管起来。丁仪!”
“卑职在!”
“立刻带人,查封赵有进、两名副使、书办及所有涉案库吏家宅。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的账本、赃款、往来书信,给孤挖出来。”
“所有布仓吏员,全部锁拿!严加审讯!”
“传令安阳守备营,封锁四门,许进不许出!没有孤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离!”
一连串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带着森然的杀气。
内卫和府衙差役轰然应诺,迅速行动起来。
库房内外,瞬间充满了肃杀紧张的气氛。
一场围绕着彰德府布仓的风暴,轰然降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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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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